周秉德
2019年04月22日15:24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五、並不太懂革命道理的爺爺,最惦記著鬧革命的兒子
對於我的親爺爺,我的印象可以說等於零,雖說我出生時,他還在世,但不知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小時候,我常常追問爸爸:為什麼爺爺總不和我們住在一起?爸爸有時說爺爺是為了生計,有時說爺爺喜歡漂泊。當我們全家搬到北京后,我來往於西花廳和自己家之間,成了伯伯和爸爸這親哥倆聯絡與交流的“傳聲筒”(那時家裡沒有電話),加上我是長女,脾氣也比較寬厚溫和,我在父母的眼中仿佛一下子成了大人,許多老一輩的事,他們也常對我念叨。有一回爸爸正在翻看過去的老照片,見我回來,便招呼我說:“秉德,瞧,這是你爺爺的一張照片,恐怕是1937年在天津拍的。”
20世紀30年代的爺爺
我接過一看,是爺爺在二三十年代與一些同事的合影。那時爺爺還不老,長臉、濃眉、大耳廓、黑胡子,頭戴一頂黑色瓜皮帽,身穿一件玄色對襟布裝,臉上沒有笑容,卻顯得敦厚善良。細看去,都能在爺爺的這張照片裡找到伯伯和爸爸的影子。我不覺脫口而出:“爸爸,你和伯伯長得真像爺爺!”
“是的,可能我連性格都像你爺爺呢!秉德,你不是想知道爺爺為什麼一直漂泊在外,沒跟著我們生活嗎?現在細想起來,他老人家早年確實是為了養家糊口,真可以說是出於無奈。你爺爺為人忠厚老實,但在官場裡拼殺,他真沒太大能力,也不善於言辭。他當過小職員、打雜的,還在學校當過門房,收入微薄,一個月最多沒有超過30塊錢,自己吃吃用用,能給家裡捎去的已經寥寥無幾。你奶奶去世后,她娘家要求大辦喪事。你爺爺無錢操辦,萬般無奈,隻好把你奶奶的棺木暫停在清江浦一家廟裡。可是他的收入總也不高,連我們哥仨都無法撫養,要靠四爺爺接濟,更無力將你奶奶的棺木運回淮安老家安葬,年復一年地拖下來。你設身處地想一想,爺爺作為一個大男人,自己的妻子死了卻久久不能入土為安,他怎會沒有心理負擔?他又有什麼臉面在家鄉度日呢?雖說你爺爺是我的親爹爹,我從小都很少能見到他的面,更很少看到他開懷笑過。”
“奶奶的棺木始終沒有入土嗎?”我忍不住追問。
二伯父周恩溥在20世紀30年代
我父親在20世紀30年代
“一直到1935年,你奶奶去世20多年后,你爺爺才攢夠了費用,安葬了你奶奶,為他自己也為我們三個兒子還了願。其實,自從你伯伯參加共產黨以后,你爺爺的心就再也無法寧靜。他並不懂得革命的內容,但他相信自己兒子的眼光和選擇。只是報紙上不斷出現幾萬大洋‘懸賞’你伯伯首級的字樣,使他更擔心自己兒子的安全。於是,你伯伯似乎成了你爺爺心頭最大的念想。聽當時住在上海的你恩霔叔叔(伯伯的堂伯之子)說過,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政變后,上海形勢驟然突變,共產黨員隨時有人被捕、被殺,這時你爺爺就跑到上海一直陪著你伯伯,幫助你伯伯做些秘密通訊聯絡工作,直到5月下旬,伯伯離開上海到武漢,你爺爺才回到吉林。1930年前后你伯伯在上海堅持地下斗爭時,你爺爺放心不下,1931年2月又到了上海,住在你二奶奶(恩霔之母)家,在顧順章、向忠發相繼叛變革命后,你伯伯的處境十分險惡,暫時隱蔽起來。好幾個月,你爺爺一直留在上海為你伯伯做些聯系工作,還盡自己的能力為他做掩護。”爸爸又接著說,“后來紅軍長征,召開了遵義會議,周恩來擔任了紅軍三人領導小組成員的報道,你爺爺都是從報上看到熟記在心的。隻要知道兒子安全的准信,你爺爺他就又能安心地回到北方苦熬一陣子。那會兒當差的沒有什麼休假,你要請假探親嗎?行,就放你大假,也就是把你給辭了。於是,回到北方的爺爺,工作還得另找。就這樣,你爺爺也無怨無悔,也不再成家,甘願有個自由身,隻身影單而清貧,年復一年地漂泊。我與你媽媽結婚后,曾多次寫信讓他到東北哈爾濱與我們一起生活,他總是不肯。我開始不解,后來也明白了,東北被日本人佔著,從報上是不容易了解你伯伯的情況的……”
“他們從不通信,又幾乎不見面。隻怕爺爺的這份情,伯伯還一點也不知道吧?”我不禁喃喃自語道。
“也未必!你伯伯又何嘗不惦念你爺爺呢!抗戰開始后國共合作,你伯伯在武漢有了合法的公開身份,生活相對穩定。1938年1月,他便寫信到天津,要你爺爺到武漢去與他一道生活。你爺爺毫不猶豫,立即乘車南下。那以后的四年多,恐怕是你爺爺一生中與自己長子相處最久的日子。雖說從武漢到重慶后,紅岩村的生活也十分艱苦,但我相信,你爺爺能天天看著兒子忙著干革命卻也平安,他的心境一定是舒暢的。”
這是伯伯和七媽在1940年送給七媽的母親楊振德老人的照片,落款是“母親大人,超兒,翔兒”,同樣的照片也送給了爺爺,上面寫著“爹爹大人,翔兒,超兒”
聽了爸爸這席話,我很感動。我從來隻知道母愛是無價的,比大海寬,比大洋深,卻從沒想到父愛也會如此痴迷,如此深厚。
老舍先生當年在《抗戰文藝》1938年第6期的一篇文章《會務報告》中曾談到我爺爺到達武漢那天,伯伯正出席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第二次理事會上的一些情景:
輪到周恩來先生說話了。他非常的高興能與這麼些文人坐在一處吃飯。不,不只是為吃飯而高興,而是為大家能夠這麼親密、這麼協力同心地在一塊工作。……最后他(眼中含著淚)說他“要失陪了,因為老父親今晚10時到漢口。(大家鼓掌)暴敵使我們受了損失,遭了不幸,暴敵也使我的老父親被迫南來。生死離合,全出於暴敵的侵略。生死離合,更增強了我們的團結!告辭了!”(掌聲送他下樓)與會的人為他真摯的父子之情而鼓掌,也為他們父子團聚而鼓掌。
60年后我看到老舍先生的記載,感到又進一步走進了爺爺、伯伯父子情深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