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德
2019年04月22日15:24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三、為六爺爺過八十大壽,伯伯親自下廚做家鄉菜
如果不是有1952年8月的這照片,如果不是看見照片上我坐在伯伯身邊用筷子夾起長長的面條在“埋頭苦干”,為六爺爺慶八十大壽這件事,我已經完全淡忘了。那個年代,我們與伯伯雖然朝夕相處,也是難得拍張照片的。如果不是當時伯伯的警衛秘書何謙,就不會有這樣一張照片留下來。當然,這一定是伯伯、七媽事先安排讓拍的。可以想見,對這次宴請,他們是很當回事的!看著照片,往事一幕接著一幕浮上心頭……
1952年,六爺爺八十大壽,伯伯在西花廳請家人共吃壽面
我上師大女附中的那幾年,周六回到中南海,有時自己碰見,有時聽工作人員說,伯伯又接我六爺爺到西花廳來了。
伯伯與六爺爺坐在客廳裡,總有說不完的話。我注意過,他們談話,談及清末民初政府各級機構的建制,各級官吏工資安排等等問題。六爺爺講解得十分仔細,伯伯也聽得十分認真、專注,還不時用紙筆記下什麼,像一名求知欲極強的學生。我心裡常想,六爺爺講的那些東西,伯伯並不是非要向老人家請教才會知道的,平時他是沒空,可是隻要他開開口,請哪位秘書查一查,都是非常方便的事。伯伯之所以如此認真地請教六爺爺,當然有他“處處留心皆學問”“三人行必有我師”的好學的一面,但是不是也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在撫慰六爺爺的心,讓六爺爺感到自己老有所為而非老朽。果然,后來聽華章哥哥說,每回六爺爺到西花廳與伯伯談過一次話,回去都要高興好幾天,直說自己真想不到臨老臨老,還能為當總理的侄兒出點力。
1952年4月的一個周六傍晚,我從學校回來,剛進西花廳大門,就被院內的那幾株海棠樹迷住了。滿樹海棠花怒放,在火紅的夕陽中如霞似雲,春風搖動著花枝,一隻隻蜜蜂在花叢中哼唱著飛舞。正巧遇到伯伯下汽車進門,我便像往常一樣陪他在院裡海棠樹下散步。
望著滿樹滿枝花姿正艷的海棠,我忍不住唱起在學校剛學會的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伯伯也神情輕鬆地隨著旋律哼唱起來,右手還微微抬起打著拍子。我心裡開心,又說開傻話:“伯伯,這麼美的花,要是永遠開不敗該多好呀!”
“花開便有花落時。這是不可違抗的自然規律嘛!人不也是一樣嘛,有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也有無法抗拒的老年時代的到來。”伯伯頓了一下,轉移了話題,“對了,你明天去看你爸爸媽媽,記得給我帶句話。”
“什麼話呀?”我一向是直言快語。
“你對爸爸媽媽說,就說我說的,六爺爺年紀大了,他們有空常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人老了,太冷清就更想老家了。”
我點點頭,忍不住問道:“伯伯,是不是六爺爺也想回揚州啦?”
“不是。在揚州的恩夔是你六爺爺的獨生子,他已經去世了。六爺爺到揚州隻能看到幾個孫子。”
“這倒是。”我知道心細的伯伯擔心六爺爺難以承受老年喪子的打擊,早已征求過六爺爺的意見,除了孫子華章外,又把他的曾孫周國鎮從揚州接到北京,一邊上學一邊陪伴老人家,而國鎮的一切開銷,包括吃穿及上學的費用,由伯伯和國鎮的五叔、在北京工作的周華章共同承擔。“伯伯,是不是六爺爺又向你提出想去紹興故居看望?”因為我聽爸爸說過,去年六爺爺曾向我伯伯提出過,這裡生活雖然有人照顧,吃住不愁,但是人老了總是念舊,他想趁紹興老家還有些故舊親朋健在時,回到離開許久的故鄉看一看。
有一回伯伯把我六爺爺又接進西花廳,爸爸一旁作陪,伯伯話語婉轉,只是原則依舊:“我派人送您老人家回紹興這並不難。可是,隻要知道您回去了,紹興縣政府能不出面嗎?他們一定會給您特殊的接待和照顧。這樣無形中就給當地政府增加負擔,也影響人家的正常工作。再說,我作為國家的總理,是為人民服務的,我一向反對‘衣錦還鄉’的舊習俗,希望在全黨、全國樹立起四海為家的新風尚。您老人家看,我如果這樣要求別人,是不是就應該首先從自己家裡人要求起?否則我再說什麼也沒有力量,對不對?”
六爺爺當然有些失落,但他畢竟是位見過世面且很有自制力的老人,他不願讓當總理的侄兒太為難,便不再堅持回故鄉省親的事。不過,思鄉之情,並不易解脫,所以我猜想六爺爺現在又提出想回紹興了。
伯伯搖搖頭,話說得十分動情:“沒有!你六爺爺真是位識大體顧大局的人,這一年多來,他再沒向我提出回故鄉的事。其實,我心裡明白,老人家到了風燭殘年,隻會越來越想念家鄉和家中的親人。我工作太忙無法分身,沒法經常陪陪你六爺爺,隻有請你爸爸媽媽多盡點心了。”
第二天,我把伯伯的話轉述給爸爸,爸爸眼裡頓時浮起理解的目光,急忙收拾幾樣食品,招呼我:“秉德,走,咱爺倆這就去看你六爺爺!”坐在公共汽車上,與我挨肩坐的爸爸輕聲跟我說了一路:“你伯伯這麼忙,心裡還總惦著你六爺爺,接他到西花廳,請他去頤和園,送票讓老人家去聽越劇。他對老人家的一片孝心、一片真情,具體實在。隻可惜你爺爺奶奶去世早,如果他們能夠活到今天,還不知會多高興多欣慰呢!”
1952年8月的一天,西花廳裡熱鬧非凡。那天是伯伯親自安排的,讓我們一家和六爺爺的孫子華章、曾孫國鎮,都到西花廳裡參加家宴,為六爺爺做八十大壽。
我開始真有點百思不解:六爺爺今天明明是79歲嘛,怎麼說是做八十大壽呢?我看伯伯與六爺爺談興正濃,便悄悄問坐在一邊的爸爸是不是算錯了年份。爸爸耐心地告訴我,你這個實心眼也沒錯,六爺爺今年確實是79歲,但是按照我們家鄉的習俗,做壽都是“做九不做十”。我還有點想不通,心裡暗暗嘀咕:現在是在北京呀,伯伯不是最提倡新風尚的嘛,怎麼在這件事卻循著舊習俗呢!對於15歲的我,還不懂得伯伯對長輩的那種尊重和孝心。
“可以吃飯了!”聽見伯伯的招呼聲,客廳裡的人抬頭一看,不覺都有些意外,剛才還穿著潔白短袖衣的伯伯,此刻胸前扎上了一條白布圍裙,手裡還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菜碟,他動作利落地往桌上一放,大聲說:“秉德、華章,快扶六爺爺入席,大家一起入席。今天是為了給六爺爺祝壽,我特意做了兩道家鄉菜:紹興梅干菜燒肉,淮安清燉獅子頭。味道地道不地道,要請六伯您老人家打分了。”
六爺爺滿面笑容地先夾了一筷子梅干菜,放進嘴就連連點頭。
第二年的9月2日,六爺爺患老年性氣管炎在北京去世了。伯伯、七媽帶了我們全家,一塊去北京廠橋路北的殯儀館嘉興寺向六爺爺的遺體三鞠躬,是伯伯主持的入殮儀式。過了四天,為六爺爺出殯時,伯伯太忙,實在無法親自來,是由七媽帶著我們全家老小,親自送靈到北京東郊第一人民公墓,並為六爺爺的墓地鏟下了第一鍬土。
記得弟弟妹妹小,好像還有點怕,總往爸爸媽媽身后躲。我沒有一點怕意,因為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為老人送葬入土了。1944年11月,我們家搬到天津的第二年,四奶奶去世了,那時媽媽剛生了妹妹秉宜還沒出滿月,就由我這個7歲的長孫女替我媽媽為四奶奶守靈。
記得在小院子裡,我和爸爸並排跪在四奶奶的棺木邊,親戚朋友街坊四鄰上門來吊唁時,我和爸爸就磕頭還禮。一則我小,還不太懂死亡是什麼意思,加上我與四奶奶相處不長時間,沒有太深的感情,覺著應該哭,可眼睛干干巴巴的,沒有一點想掉淚的難受勁。可是轉眼偷偷一看,跪在身邊的爸爸眼角的淚珠不斷,我立刻像小貓抓心,覺得自己不哭太不對了,即便爸爸不說,鄰居不講,班裡的同學看到了,也會笑話我沒肝沒肺,於是,趕緊低著頭,悄悄用手指在嘴裡蘸點口水往眼睛下邊抹。我真是第一次看見爸爸哭,我真沒想到爸爸也會哭,更沒想到失去四奶奶,他會哭得那麼傷心!
至今我還記得,我們披麻戴孝把四奶奶的棺材送到墓地下葬時,爸爸還帶著我和弟弟把帶來的小饅頭咬一口后再丟到墓坑裡,說這是規矩,活著的人咬過的饅頭,死了的四奶奶才能接著……
四奶奶是伯伯和爸爸的親伯母,他們在天津南開上學時,得到她的多年照顧。四奶奶去世后,爸爸曾經寫信到重慶告訴了伯伯。抗戰時期,伯伯未能趕來天津守在老人身旁。現在六爺爺去世,伯伯有條件照應了。伯伯、七媽悲痛肅穆的神情,簡潔又不失庄重的儀式,讓16歲的我記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