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德
2019年04月22日15:24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二、伯伯又從淮安接來了八奶奶,最后還為她養老送終
1950年秋,在西山楓葉紅遍的日子裡,伯伯又把淮安的八奶奶接到了北京。八奶奶寬寬的臉膛,慈眉善目,常常是話沒開口,臉上便浮起淺淺的笑意。她虔誠地信奉觀音菩薩,長年吃齋念佛。記得有回我從學校回來,八奶奶正在西花廳和七媽聊天,剛巧有個電話找七媽,我便代替她陪著八奶奶說話。她拉我坐在身邊,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捧著我的臉蛋上下打量片刻,用難懂的淮安話說:“阿彌陀佛,秉德,你是個有福的人喲!”我知道八奶奶是個很可親的人,可惜她的淮安口音太重,我基本像聽天書,也無法與她多聊天,多交流,隻能笑著面對她頻頻點頭。
看得出,伯伯、七媽對我的這位八奶奶也特別尊重、關心,安排她在惠中飯店住下,常接她和她的孫子周爾輝到西花廳來玩,還陪她去游過一次頤和園呢!凡是接八奶奶到西花廳的那天,伯伯無論多忙,也常利用飯后那一會兒工夫,陪八奶奶聊聊家常,問問家鄉的人和事。
1952年,伯伯的親兄弟三家人與八奶奶及其孫女爾輝合影
1898年3月5日,伯伯就誕生在這所住宅裡
可是在北京沒住幾個月,八奶奶執意要回淮安老家。伯伯、七媽再三挽留,但還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八奶奶非走不可,而且堅持要一個人走,把陪她來的孫子周爾輝留在北京讀書。爾輝哥哥很孝順,要送八奶奶回家再回來念書,八奶奶又是固執地直搖頭:讀書是大事,不能耽誤!
伯伯能指揮千軍萬馬,卻當不了一個老太太的家,隻好在春節前,讓八奶奶回淮安去了。八奶奶臨走前,伯伯也讓爸爸、媽媽和我們全家到西花廳聚餐為老人送行。瞧著喜氣洋洋的八奶奶,我真有點想不通:北京是大城市,淮安是個小地方,八奶奶在北京吃有現成的,穿也不用愁,伯伯、七媽又總是特別地關照,她何必有福不享呢?
1952年夏天,八奶奶又來了一次北京,還是住在惠中飯店。她來北京一是為了治病,二來主要是看看她從小帶大、從未離開過的孫子周爾輝,看看他在北京上學能否過得習慣。她住了一個多月,感到放心了,又要返回淮安去。臨走時,她向我伯伯反映,街坊鄰居們都提醒她,駙馬巷的房子和祖墳都太破舊了,都該重新修整一下。伯伯是完全反對這樣做的,就派了中央警衛局的干部王雨波護送八奶奶回淮安,並讓他轉告淮安縣政府三點意見:
一、八嬸的生活今后由我來照顧,縣政府不要再管了(剛進城時,伯伯是供給制,他贍養的親戚隻好由當地縣政府給予適當的補貼,但到1953年國家各級干部都實行了薪金制,伯伯決不肯再給當地政府增加負擔)﹔
二、駙馬巷的房子不准修,不准讓人參觀,更不准宣揚我出生的那間房子,凡已有住戶者,不准讓人搬家﹔
三、祖墳要深埋,平掉,把土地交生產隊使用。
為了這第三條意見,他事先還找了我父母前去西花廳商議過,因為這墳中埋著他們共同的祖父、祖母和母親。伯伯說,這是家裡事,他不能一個人說了算。當然我父母對伯伯的提議一直都表示理解與支持。
1956年,八奶奶病重了,在淮安縣醫院治療,她自知不久於人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自己的家鄉。為了感謝當地政府對八奶奶在治療上的關心與照顧,特別是醫療費用和善后費用,伯伯請秘書以他的名義給縣政府寄了三封信,匯了兩次款,直到1956年年底八奶奶去世。事實上一直是伯伯為他的嬸母養老送終的。
因為伯伯幼年時,生母及嗣母親早亡,父親在外地艱難謀生,9歲的他帶領兩個年幼的弟弟恩溥(8歲)、恩壽(3歲),從清江浦(今淮安市城區)外婆家回到淮安(現稱淮安市淮安區)駙馬巷老家,與八叔及八嬸共同艱難度日,伯伯對他的八嬸很有感情。
伯伯淮安故居門前的文渠河
記得有一次,我和伯伯去頤和園看望七媽。我們坐上一條帶篷的游船,船工用篙往水中一點,小船便平穩地離開岸邊,穿行在亭亭玉立的荷花和托著水珠的荷葉之間。晚風迎面,清香扑鼻,讓人心曠神怡。
我把手順著船沿伸到水中一邊玩著水,一邊好奇地問伯伯:“您在淮安老家有沒有劃過船?”
“怎麼沒劃過!”伯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然后就回憶起了往事,“我們老家門前有條小河,叫文渠。小時候,家裡幾個男孩子常常在文渠裡劃船打水仗,那時真沒少讓你八奶奶擔心。真快,八奶奶回淮安大半年了,也不知近來身體怎樣?”伯伯最后兩句話仿佛是自語,但從他的眼神中,我讀懂了他對八奶奶的惦念……
還有一點我印象也特別深,那就是每次去頤和園看七媽,在位於頤和園東北部的園中之園—諧趣園,伯伯都一定要去走一走的。當然,那裡的景致的確美,它仿佛濃縮了整座頤和園的秀麗,像一座精致的盆景:中間是開滿荷花、睡蓮的靜池,四周環繞著亭台長廊等。伯伯、七媽領著我們漫步其間,仿佛置身在一幅精美的山水畫中。一次伯伯招呼七媽和我們:“來來來,就在這裡拍張照片吧!”於是,瀟洒的伯伯、微笑的七媽和我們三姐弟,與身后高挺出水面盛開的荷花、滿池翠綠的荷葉和亭台水榭瞬間化為了永恆。
而直到37年后的1988年,我第一次踏上淮安故土后,對那種情景才有了更深的理解。
走進家鄉的勺湖公園和又一勺公園,立刻覺得那樣親切,陡然記起諧趣園,怪不得伯伯對諧趣園那麼情有獨鐘。是呀,諧趣園雖說比淮安的又一勺公園精致得多,纖巧得多,卻也內含了江南園林那種秀美的神韻。當年伯伯沿著諧趣園的曲徑中行走欣賞風景,是不是也在排解自己平時無暇念及的思鄉之情?
當我第一次聽淮安的老領導講出伯伯親口對他們說過的自己小時候劃船的故事,我才真正理解了伯伯內心深處的那片真情。
淮安縣副縣長王汝祥是1958年7月到西花廳見伯伯的。那一天,伯伯與他談了四五個小時,問及故鄉淮安的變化十分仔細。在談到自己童年的往事時,伯伯動情的神態和深情的回憶,給他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
“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常常在文渠劃船打水仗。大人怕出事,把小船鎖起來,我們就悄悄把鎖敲掉,劃船遠游。嚇得家長們敲起大鑼,滿街巷吆喝尋找。
“一天中午,我和幾個小伙伴偷偷把船從文渠劃到河下去,我的嬸娘守在碼頭左盼右望了好長時間,擔心我們出事,直到太陽落山,才見我們船影。她急忙跑步相迎,身子晃動一下,差點跌倒(八奶奶是小腳,所以容易跌倒)。我很怕,心想,這回免不了要挨懲罰!可嬸娘半句也沒責備,相反,一把緊緊地摟住我,眼淚刷刷往下淌,這比挨了一頓打還使我難受,我忍不住也哭了……”
那晚,在縣委招待所裡,王汝祥副縣長向我回憶伯伯這段談話時不斷感嘆伯伯身為國家總理,卻從沒遺忘上一輩老人的點滴養育之恩!
那一夜,我想了許多。我恨自己那時太小,太木,太淺,守在伯伯身邊,卻無從聽到伯伯發自心底的聲音。我從來沒想過戰爭年代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伯伯,多少次親眼目睹著身邊最親愛的戰友倒下去犧牲了的伯伯,建國后又有成千上萬件國家大事要張羅、要操心的伯伯,心底還牢記著八嬸娘當年緊緊摟住自己,眼淚刷刷往下淌的那一幕,還向家鄉人坦言自己從怕受罰到情願挨一頓打的慚愧眼淚和內心震動!要知道,伯伯講這些事時,那一幕,那份情,已是50多年前的回憶,這漫長的半個世紀,本可以淹沒洗刷掉多少往事,篩去淡忘多少感情,可是流失的歲月沒有動搖更沒奪去伯伯那段記憶和那片真情!隻有這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伯伯1953年又一次接八奶奶到北京看病,並從開始實行工薪制后,一直負擔起八奶奶的生活、醫療乃至最后的全部安葬費用。伯伯一生一世從沒忘懷八奶奶在他童年時代的養育之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