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延赤
2019年06月04日11:43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本文摘自《走近周恩來》,作者 權延赤,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
我嘴上不敢多言,心裡真想喊陳老總萬歲。
陳毅元帥信心十足去說服周恩來,我們也信心十足等周恩來回家。周恩來剛去天津視察回來,仍臨時住在釣魚台。陳老總去了,沒把總理勸回家,反而被總理拉著帶到了國務院辦公會議上。
那時,每星期開一次國務院辦公會議,周恩來在會議上做了嚴肅的自我批評。他甚至聯系“大蓋樓堂館所”的問題,說他親自制止了一些樓堂館所的建設,嚴令下馬,沒想到自己家裡卻發生了這種事,他很難過,說要求別人的事自己沒做到。
不僅國務院辦公會議上講,平常的匯報會、生活會、計劃工作會議,大會小會逢會就講,就作檢討。幾乎國務院的干部全知道總理“犯錯誤”了,都聽到了他的自我批評。那些日子我好難熬喲,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
當我再次在國務院辦公會議上聽到周恩來就這個問題的反復檢討時,我忽然有所理解了。
“家裡花了那麼多錢替我修房子,我在這種會議上再次作檢討。有沒有這個必要?我看是有的。我最擔心最不安的是,我的房子修了,帶了頭了,這是個很壞的頭﹔那麼,副總理、部長副部長的房子修不修?如果有人要學我的樣子也去修,我要不要批評,要不要制止?我感覺很不安……”
這話終於使副總理及部長、副部長們都震動了,都以為我們把西花廳修成什麼不得了的宮殿樣子了,紛紛來參觀。參觀之后就不止是震動,而成了震驚。房子都是修了該修之處,若說添置了一些家具,也決夠不上奢侈之類,甚至不比某些部長、省委書記的住房條件好。而總理已經如此自責,如此看重這件事,那麼,誰還敢亂花錢為自己營建“安樂窩”?
我多次作出口頭和書面檢查,大道理說盡了,索性說點心裡話。我在檢查中難過地寫道:“錯已經錯了,我隻希望總理能回家,隻要總理能在這修好的房子裡住幾年,給我什麼批評都行,給我什麼處分我也沒意見……”
當時正研究對我的處分問題。檢查交上去不久,忽然通知我去見總理。在釣魚台他的辦公室裡,我傷心地垂下頭。總理抓住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輕輕拍幾下,發出一聲長嘆。這聲嘆息是充滿了感情,我心裡莫名的一陣泛酸,不禁熱淚哽咽。我聽到總理的聲音,那是兄弟之間,甚至是父子之間談心才會有的親切、坦誠的聲音:
“小何,你跟我這麼多年,對我的性格還不了解嗎?我身為總理,帶一個好頭,影響一大片﹔帶一個壞頭,也要影響一大片。所以我必須嚴格要求自己。你們花那麼多錢,把我房子搞那麼好,群眾怎麼看?你不要隻聽人說沒什麼,說隻修了應該修的,一旦有人搞個人主義,他就會拿出來作擋箭牌。任何事,不同的意見肯定是有的。而且,真有人學著修起房子來,我還怎麼說別人?這個頭是我帶的麼。我一個人似乎影響不大,部長副部長都修起房子來,在群眾中會產生什麼影響?這樣一級學一級發展下去怎麼得了?現在呢,既成事實,都為難。我搬進去住吧,我心不安﹔我不搬去住吧,你們心不安。我知道你們也難。教訓哪,你們這麼搞對誰也不好啊……”
“總理!”我叫了一聲,我哭了。
別無選擇。我將西花廳的地毯、沙發、窗帘、梳妝台、燈具等等凡是能搬走的全搬走,恢復原來的舊貌。隻剩地板沒法拆,澡盆用水泥抹死在衛生間裡了。這些東西要想搬走就得搞破壞了。
向總理匯報時,陳老總幫了忙:“油漆要不要刮掉啊?那就不是節儉而是更大的犯罪嘍。”
總理被逗笑了。至此,才重新搬回西花廳,回到他的家裡去。
最后,再講一種獨具特色的周恩來發脾氣。這是將不滿用一種特殊辦法表達出來,給你一個“教訓”。至今老人們議論起來,都忍俊不禁笑出聲,就像看聰明正直的孩子搞的令人開心的惡作劇。
50年代的一天,周總理送西哈努克親王離京,前往送行的還有羅瑞卿、劉亞樓等高級將領。不巧的是,飛機3點起飛,先農壇體育場有場足球出線比賽,中國隊對印尼隊,也是3點開賽。軍事和體育歷來聯系緊,這些送行的高級將領便有些心神不寧,想看球。
握手、擁抱、告別。西哈努克鑽進艙門,門還沒關上,羅瑞卿和劉亞樓一遞眼色,像解脫了一樣,立刻笑了,迫不及待就往機場門口走。早已心慌慌的將軍們一看有人帶頭,便三三兩兩都往門口趕,有點像電影散場前的勁頭。
總理本是滿面春風地站立著,靜等飛機升空,發覺周圍異常,左右望望,再回頭一看,勃然變色了。他不喊不叫,隻向我動動手指頭:“你跑步去,告訴機場門口,一個也不許放走,誰也不准離開,都給我叫回來。”
我趕緊跑到門口,吩咐警衛不許放走一個人,然后招呼那些高級將領:“總理有事,叫你們都回去。”
“哎呀,開場是看不上了。”
“沒關系,精彩的還在后面。”
“有時候越往后越精彩,有時候越往后越沒意思,要看比分咬得緊不緊……”
將軍們說說笑笑地返回來,站在總理身后。總理始終正直站立,目注飛機,看著飛機起飛,在機場上空繞一圈,擺擺機翼,然后漸漸遠去,漸漸消失……
總理並不看那些將軍們,自顧和前來送行的外交使節告別。直到外交使節全離開了,才面對那些將軍站好:“你們都過來。”
劉亞樓是有名的樂天派,走到哪裡哪裡有笑聲。他們說說笑笑地走近總理時,猛聽一聲喝問:
“你們學過步兵條例沒有?”
笑語聲夏然而止。將軍們發現總理面色冷峻,立刻都屏聲禁氣,就地立正站好,恢復了典型的軍人姿態。
“步兵條例裡哪一條規定,總理沒有走,你們就可以走了?你們當將軍能這樣?在部隊裡,首長沒有走,下邊全走了,行嗎?”
機場上靜悄悄,將軍們再沒人去想看球的事了,隻剩了應付眼前的挨批。
“客人還沒走,機場已經沒人了,人家會怎麼想?你們是不是不懂外交禮節?那好,我來給你們上課。”總理聲音不高不低,講話不緊不忙,就那麼講起了基本的盡人皆知的外交禮節:“按外交禮儀,主人不但要送外賓登機,還要靜候飛機起飛,飛機起飛后也不能離開,因為飛機還要在機場上空繞圈,要擺動機翼……”
劉亞樓是空軍司令員,他能不明白這種禮儀?羅瑞卿等高級將領參加外事活動都很多,也全明白,但現在總理不厭其詳不厭其煩地親自講,反復講,他們也隻能老老實實地反復聽。
總理講了足有15分鐘,才緩緩抬腕看一眼表,緩緩說:“我知道你們是著急想看足球賽,我叫住你們,給你們講這些你們早就知道的道理,我講15分鐘,為什麼?就是要讓你們少看點球賽才能印象深一些。好吧,現在咱們一起去吧,還能看半場球。”
總理就用這種少看半場球的辦法,“懲罰”了失禮的將軍們,使將軍們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說起這件事都是笑,沒人氣,但也再沒人發生失禮的現象。
類似的還有一次很典型。就是總理在懷仁堂宴請印度總理尼赫魯。兩國政府首腦舉起酒杯,正往一起碰呢,忽然間斷電了,懷仁堂頓時一片漆黑。
事后有人開迷信玩笑,說中印關系后來發生緊張,有一段黑暗,這次斷電就是預兆。
玩笑歸玩笑,燈又亮起來后,兩國總理還是碰響了杯,宴會繼續進行。總理從容大度,不露聲色,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一樣。
但我心中有底,這樣重大場合,出這麼大“洋相”,總理心裡肯定有氣,宴會后肯定要追究,好戲還在后頭呢……
可是,宴會結束后,總理根本沒提斷電的事,回來西花廳,照樣批閱文件,好像已經忘掉了這件事。
我們都感慨,一向嚴格細致的總理這次怎麼了?泰然處之,完全無所謂,這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例外。
當我們也把這件事丟在了腦后時,沒想到,凌晨3點鐘總理突然停止了工作,命令我們立刻發通知,把外交部、中央辦公廳、北京市電力局等部門的負責人都叫來開會,一刻也不許耽擱。
這些部門的領導人在急促的電話鈴聲和總理辦公室的緊急通知聲中,紛紛爬出熱被窩,冷水擦臉,仍然哈欠不斷,全身難受地趕來西花廳。王炳南還以為國際上發生了什麼大事,剛問半句,總理已經嚴肅責問:“中南海懷仁堂的電力都沒有保証,這個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上?”
大家面面相覷,這才明白深夜驚夢的原因。
總理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追查原因,一個人一個人地追究責任,根據責任大小作出不同的批評,並一道研究杜絕此類事件重新發生的措施。
記得追到亞洲司司長陳家康時,總理問:“你是亞洲司司長,這個事你怎麼解釋?”
當時會場氣氛一直很嚴肅。印度在亞洲,總理問亞洲司司長不能說沒理由。但陳家康又能承擔什麼責任啊!他說:“總理啊,我們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哪。亞洲司管與印度的關系,可管不了電燈啊。”
一句話說得總理笑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氣氛才緩和下來。總理看看大家,又不無幾分得意地看看窗外:窗外的天空已經發亮了。
“你們沒少打哈欠,知道嗎?我有意在這個時候把你們找來。”總理懲戒性地用指頭在空中敲敲,像敲打那些缺少睡眠的腦殼:“是要讓你們印象深一些。你們是從被窩裡爬出來的吧?”
這一來,大家不由得都笑起來:有的苦笑,有的捧腹大笑,一夜的疲勞全消失了,留在腦子裡的隻剩下總理不乏嚴肅的笑容和對這次事件的深刻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