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延赤
2019年06月04日11:43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本文摘自《走近周恩來》,作者 權延赤,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
“哎喲我的媽呀!”科長頓足,叫苦不迭,指著那個女服務員差點沒哭:“看著數你長得精神,怎麼四六不懂啊?長征!他的名字叫長征,是越南的領導人!”
服務員一怔,臉色變白,繼而羞愧無地自容,勉強喃喃:“我、我看他跟中國人一樣,個子不高,不起眼……”
“你真是豈有此理……”科長也說了這麼一句。
周恩來這次發脾氣,是兩件事湊一起了。跟長征談得不好,又遇這麼個傻乎乎的服務員。不過,像以往一樣,送走長征之后,周恩來又返回來招集服務人員:“你們這裡歸誰負責啊?哪位是負責人?”
大家都低著頭不敢吱聲。
“剛才我態度不夠好,請你們原諒。”總理語氣已經變柔和,“但是我還要批評你們。中國是禮儀之邦,先賓后主,先女后男,講了又講,為什麼還會出現今天這樣大的差錯?你們對這件事要有個認識提高,今后再發生此類事,這是不允許的!”
一句“這是不允許的”,便說明了問題的全部嚴重性。服務人員為此專門開了檢討會。
我跟隨總理日久,難免遇上他向我發脾氣。有時發得很厲害,其中一次鬧了好長時間才過去。
西花廳這個名字好聽,其實是座古老遲暮的舊宅,條件差,陰暗、潮濕、陳舊,具體情況在后面的關於總理衣食住行一章裡交待。
由於地面潮濕,牆腳常出現一層水跡鹼花。總理夜間辦公多,從地面冒出的潮氣寒氣不利健康,總理歲數不小了,常鬧腿疼。看到他夜裡在腿上蓋塊毯子辦公,我心裡很難受。我們這麼大個國家,誰能想到總理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辦公?
跟鄧大姐多次商量,我也多次向總理建議,把房子修一修,都被拒絕了。理由是國家窮,大多數人還住不上這樣的房子呢。
我動了幾次腦筋,終於也找出一條過硬理由:“總理,這些房子也是國家財產,而且還有點文物價值,畢竟有年頭了,得保護好。按照正常情況也該維修了,否則房子會損壞的。”
總理似乎被打動了,想一想,點點頭:“嗯,你講得有理,正常維修還是必須的,不能損壞。”
我馬上建議:“那就由我們安排一下,利用你外出的時候搞?”
總理點頭認可:“行,這件事你來辦吧。”他望了我一眼,似有某種不放心,加重語氣補充一句:“我說的是正常維修,一定不能鋪張浪費,哪裡壞了修哪裡,要盡量節約。”
“知道。”我應著,心裡自有主張。
不久,總理去南方視察、讀書,我留在家裡負責房屋的維修。我心裡琢磨,中央首長裡最忙的就是周總理,吉尼斯世界大全其實不全,上面沒有說世界誰最忙,誰做工作最多,沒說誰睡眠最少,要是有這幾條,我們的周總理肯定創世界之最。可他卻是在這樣一個陳舊、潮濕、昏暗的環境裡工作,我若不改變改變這個環境,那可不只是對不起周總理,首先是對不起全國人民。有朝一日人民會指著我鼻子責問的……
我先征得鄧大姐和童小鵬等同志的同意,然后便照自己的想法干了起來。
周恩來腿不行,一坐就是幾小時十幾小時,每到下半夜就腿疼。我首先指揮工人將潮濕的鋪磚地改成了地板,這樣可以脫離泥土,防止返潮,並且換了新地毯﹔把過去一塊潮濕發霉而且生了虫子的舊地毯搬走了。
窗帘太薄,夜裡不隔亮﹔窗子縫隙大,冬天走風漏氣,我指揮工人修理門窗,弄嚴實,並換上比較厚的呢子窗帘,夜裡好隔涼。衛生間也作了改建。過去有個舊澡盆,盆地傾斜,又是弧形,總理年歲漸老,行動不便,他又不許別人幫他洗澡,都是一個人關起門來洗,滑一跤可不得了。當時蓋釣魚台國賓館時剩下一些澡盆,搬一個來換掉舊澡盆。新澡盆盆地平,有扶手,對老人來說比較安全。
屋子裡的家具太簡陋,辦公累了連個舒服一下身體的沙發也沒有,就從賓館儲備的沙發中挑兩個搬了來。鄧大姐的房間也太簡陋,連一般女同志都有的梳妝台也沒一個。我便為她安置了一個梳妝台。房梁久已腐朽,梁上的敷料常往下掉,虫蛀的木粉也時時飄落下來,便指揮工人換了梁,並且重新油漆粉刷一遍。這些事辦完之后,我在各房間走一圈,心裡算算賬。我是警惕了不要過分,惹總理不高興。算過賬,心裡踏實了。實在算不得鋪張浪費,每一項“工程”都是“有理有利有節”,這點“基本建設”對我們泱泱大國的總理說來,簡直夠“低標准、瓜菜代”的了。
總理終於從南方回來了。我去接站,沒提修房子的事,想讓總理享受一次全新的感覺。總理有時不乏“孩子氣”,環境換新往往能使人產生一種新鮮新奇的孩童般的驚訝和欣喜。
下車后,我緊隨總理,悄悄注意他的神情﹔走過前院,臨進門時,我忽然又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萬一……
沒容我想清那個“萬一”,總理已經跨進門坎一隻腳。隻跨進一隻腳,便怔怔地立住了。讓總理“驚訝”、“新奇”之目的從那神情的一怔說明已經達到了,但是接下來的會是欣喜還是發生我所擔心的“萬一”?
糟了,總理的濃眉毛倏忽間已經蹙起來,眼睛瞇細,目光閃閃,寒冷銳利,像機槍射手捕捉目標一樣飛快地掃過地板、地毯、窗帘、沙發以及油彩粉刷過的屋頂牆壁。我近在咫尺地聽到他的呼吸轉粗重,臉孔變成通紅,鼻翼由於內心的惱火而張大,牙齒氣哼哼地咬緊,在腮上突起一道肉棱……他沒有馬上講話發表意見,跨入門坎的一隻腳慢慢地、滯重地抽了回來。這種來勢不妙的勃然發作之前的沉默逼迫得我朝一邊退步,本能地想躲開總理一點距離……
可是,還沒退出一步,我就被一聲喝叫定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兩腳牢牢地粘在地上一動不會動。
“何秘書!”
“到。”我條件反射一樣應聲:“總理……”
總理直到這時才轉臉望住我。他的眼睛睜出有力的線條明確的棱角,隻有氣憤時才會是這樣的眼睛這樣地望人。我不敢正視這雙眼,更不敢馬上躲開這雙眼,有點慌慌地手足失措。總理的聲音低沉緩慢,因而更顯出分量沉重:“你花了多少錢?”
“房子太舊,潮濕,夜裡你辦公……”
“問你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不多。”
“你還想花多少?”
“有些東西是倉庫裡存貨,積壓也是積壓,放著也是放著……”
“你也是老同志了,啊,我是怎麼交待你的?為什麼搞這麼鋪張!國家還很窮,誰叫你添置這些東西!”總理抿了抿嘴唇,猛然提高聲音:“你說!是你的主意還是小超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我趕緊攬過責任。
“她知道不知道?”
“她也不在,她不知道。”這種時候我不能“出賣”鄧大姐或其他任何同志,最好的選擇就是獨自承招全部責任。“你腿不好,年齡大了……”
“胡鬧台!這是不允許的!”總理氣憤時愛講的三句口頭語,這次一口氣說了兩句,看來氣得不輕。“你要作檢查!”
“你在外,我想,有些事情和想法打長途一下子也說不清,我就擅自作主了……”
“不要你解釋,這個錯誤是明擺著的!”總理做個嚴厲的手勢,我馬上閉了嘴。一著慌怎麼忘了呢?總理發脾氣時是不能辯解的,越辯越惹他生氣。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個勁地檢查錯誤。
“總理,是我考慮不當,是我錯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國家還窮,人民生活還不富余……您先進屋休息吧,我回頭再寫出詳細的檢討,從思想深處挖根源……”
“我回屋,接受你的既成事實?”總理氣憤地將手用力一擺,表示斷不能接受,嚴厲地說:“你算算花了多少錢,我自己賠!”
“您,您賠不起。”我小聲喃喃。總理和大姐的錢是由我掌握,他們的全部存款不滿兩千元。“這房子,終歸還是公家的……”
周恩來剜我一眼,伸手指向房間裡,掃來掃去地大聲下令:“把那些東西統統撤走,否則我不進!”
總理看來是氣壞了。他沒像以往那樣發過脾氣后再講幾句柔和的話來緩解一下氣氛。這一次他發過火,回身就走。我是無法出面勸了,其他工作人員追上去勸,遠遠地隻聽他邊走急步邊大聲說:“我不進,那不是我的家!”
事情鬧大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西花廳名聲在外,總理不回家還叫什麼西花廳?釣魚台5號樓是總理辦公和接待外賓的一個地方,他就臨時住進了那裡。我連連寫檢查,無法使總理消氣。我急,鄧大姐急,同志們都著急。便想起一個人,紛紛去找陳毅同志。陳老總與總理私交緊密,友誼深厚,又會講話,反應機敏又能來點幽默,半認真半玩笑地去說幾句,一定能勸總理消消氣,面對現實,承認現實,回到西花廳來。
“啥子了不起的事嘛,我看也只是修了該修的地方嘛。”陳毅看過房子,一句話說得大家放寬了心。他還拍拍垂頭喪氣的我,鼓勵說:“何秘書,不過分,你關心總理做得對,沒有什麼鋪張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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