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2020年10月15日11:28 來源:人民網-文史頻道
毛、周早已作古,離我們也已漸行漸遠。但人們總還在問一個問題:面對毛的錯誤指責,周恩來為什麼不翻臉?年輕人問得最多,而如季羨林先生這樣閱世甚深的百歲老人,也愛問這個問題。可見,這是國人心中解不開的一個結。
第二,周可以將自己的不同政見公布於社會,並說服一部分高級干部和群眾追隨自己,用票決的辦法逼毛表態。以周的威信和能力也是能拉起一股力量,形成一派甚至一黨的。但這樣的結果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分裂,接著是國家政權的分裂。兩派、兩黨甚至是兩個政權長期的對峙斗爭。因為,全國全民要從亂而后再治,重新統一到一種思想、一個方針,產生一個領袖,以中國這樣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沒有半個世紀到一百年的爭斗,甚至流血是不可能的。中國歷史上多次大的分裂就是明証。漢之后經三國兩晉五胡十六國南北朝的分裂到隋的重新統一經過了361年,唐之后經五代十國之亂到宋的統一,經過了半個多世紀年。元明清是基本上做到了大一統的。進入民國從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用了近40年。歷史的教訓,每一次大分裂都要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整合周期,才能出現新的平衡統一,這中間人民將遭受無窮的災難。生命的摧殘,經濟的倒退,生產力的破壞,山河的破碎,歷史上屢見不鮮。如果再有外敵乘機入侵,插手內斗,尋找代理人,就更加復雜。所以,我們可以設想,當時周如果真的大翻臉,一個剛建國十年左右的共和國又將蹈入四分五裂,民眾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不只是一種設想,事實上,有人曾問過總理,你為什麼不站出來公開反對?周說那將會使黨分裂,后果更壞。據說劉少奇也說過同樣意思的話:在那種情況下隻有積極建議,爭取把錯誤降到最小,如果意見不能被採納,就隻能跟著走,一起犯錯誤,將來再一起改正。這比分裂的損失要小得多。
相信,當時的周、劉等一批革命家是認真考慮過翻臉的成本的。不翻臉,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是不得已而為之。
三、隱忍克己,為國為民
有話不能說,或說出來無人聽,隻能忍,忍在肚子裡。這在普通人已是一種煎熬,而一國總理,大任在肩,大責在心,忍則犧牲民利,眼看國事受損﹔爭則得罪領袖,造成黨的分裂。這種煎熬就比下油鍋還難了。於是隻有爭中有忍、忍中有爭﹔言語謙恭、行事務實。我們這一代人還清楚地記得“文化大革命”中周的形象,一身藏青色朴素庄重的中山服,胸前總是別著一枚毛澤東手跡“為人民服務”紀念章。他四處滅火,大講要聽毛主席的話,抓革命,促生產。這種復雜兩難的心理可想而知。他隻掌握一個原則:犧牲自己,保全國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周恩來有一句發自肺腑的名言最能體現他當時的心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於是我們看到兩種情景。
一方面,周在毛的權威面前,俯首貼耳,不置一辭,為毛留足面子﹔另一方面,又留得青山在,好為國為民多燃點光和熱。在處理經濟問題時,周利用總理身份盡量求實。連毛在1960年也不得不承認:“1956年周恩來同志主持制定的第二個五年計劃,大部分指標,如鋼等,替我們留了三年余地,多麼好啊!”
“文革深入”,毛要打倒劉少奇和一批老干部的想法已很明顯。“四人幫”就又拿出當年劉少奇為保護黨的高級干部,批准薄一波等61人公開登報后出獄一事來大做文章。周立即給毛寫信說,表示反對,說這在當時是黨的高層通過的。毛不理,並隨之將劉也打成叛徒。后來又重翻“伍豪”舊案,借國民黨報紙的謠言影射周當年在白區也曾自首。這兩件事都是歷史上早已搞清、定案的事。周極憤怒,但他還是忍了。
林彪的資歷遠在周之下,周深知他在歷史上的表現並不堪任黨的第一領袖,但毛把他選為接班人,把周排在林后,為林服務,這個周也忍了。
在高層中,劉、鄧是“文化大革命”的阻礙,已陸續被清除,下一個目標已是周,於是毛借“批林批孔”又加上一個“批周公”,其意直指總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毛甚至說,不行他就重拉隊伍再上井岡山,這與上次說“促進、促退委員會”一樣,還是以分裂相威脅。這,周也忍了。江青更是親自出馬或發動親信攻擊和刁難總理,甚至要總理給她改詩,專趁總理輸液時要去談工作,想盡辦法折磨總理的身體。這些周都忍了。
在一般人,絕對受不得這種夾板氣,早就甩手而去。但總理不能,他強忍惡氣,強撐病體,另有大謀。隻要不翻臉,不撕破面子,他這個總理就有合法的地位和權力,就能為國辦一點事,就能挽狂瀾、扶危局。正是:
且忍一腔無名火,咽下一口宰相氣。
留得青山傳薪火,強支病體撐危局。
能不能“忍”,是對政治家素質的更高一級要求。同時在人格上也是對為公為私,大度小量,遠志近利的一種考驗。
中國歷史上為國隱忍的著名的例子是藺相如與廉頗的故事。廉是功勛卓著的老將,藺是因才能而擢升為相的新秀。廉不服,常有意辱之,藺每每相讓。二人同住一巷。每天要上朝時,藺就先讓仆人打看廉是否出門,讓其先行,如相遇於巷,藺必自動回車讓路。現邯鄲還留有此地,就名“回車巷”。下人常為藺相如羞愧,藺說,我這樣是為國家,隻要我與廉團結,不鬧分裂,國家強盛,秦就不敢小看趙,廉聞后大愧,遂有負荊請罪的故事。記錄這個故事的是司馬遷。他不但記其事,自己也遇上了一件麻煩事。他因言得罪,受了宮刑,遭奇恥大辱。他痛苦地思考著,到底是死還是活。他在那篇著名的《報任安書》裡講道:“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這要看你為什麼(所趨)而死。他為了完成《史記》,選擇了“忍”,忍辱生存,忍辱負重。他列舉了歷史上許多王侯將相級的大人物強忍受辱的例子,還有孔子、屈原那樣的學者忍辱著書。他說:“勇怯,勢也﹔強弱,形也。”你的強弱、勇怯是客觀形勢所定,你不能為一時義憤或為一己之名而輕舉妄動,而要想到身上的責任。周恩來的名位不知超過這些將相王侯幾多倍,其所負之責更是重於泰山。所以他就更得“忍”。忍看朋輩半凋零,城頭變幻造反旗。他勇敢堅韌地在夾縫中工作,在重負下前行。
現在回頭看,在總理忍氣吞聲、克己為國的心態下確實為黨為民族干了許多大事。舉其要者,1958年“大躍進”后,他主持三年調整,醫治狂熱后遺症,拯救了國民經濟。“文化大革命”中,他親自指揮,處理林彪叛逃事件﹔他抓革命促生產,維持了國民經濟最起碼的運轉,並且還有一些較大突破,如大慶油田的開發等﹔他抓科技的進步,原子彈、氫彈、衛星實驗成功﹔他抓外交的突破,“文化大革命”中中日、中美建交﹔等等。還有一項更大的成功是在召開四屆全國人大時,他促成了鄧小平的復出和一大批老干部的重新起用,為以后打倒“四人幫”,實行改革開放,奠定了基礎。這些都是總理在忍著一口氣,沒有鬧翻臉的情況下,一點一點艱難地爭取來的。
我們設想,如果1958年總理翻臉,甩手而去,也許三年困難時期那一道坎國家就邁不過去。而在“文化大革命”之亂中,如果總理翻臉而去,就正合林彪、江青之意,他們會更加大行其亂。等到人民已經覺悟,再重新組織力量,產生領袖,扭轉乾坤,大約又要經過民國那樣的大亂,沒有三五十年,不會重歸太平。那時中國與世界的差距早不知又落下多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