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鳳
2020年02月04日14:05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九死一生的飛行
20世紀80年代初,筆者在淮安縣委宣傳部工作時接待了一批來自浙江金華的客人。在參觀周恩來故居時,金華的客人告訴我,他們市有一位市政協委員,曾經在西安事變后給周恩來開過飛機,那次飛行非常危險。筆者當時是搞新聞的,對這一史實很敏感,也很重視,就將客人說的有關信息全部記錄下來。客人一走,我就用書信聯系,終於找到當年的那位飛行員,他的名字叫祝葆卿。他因身體狀況不好,已離開金華來到龍游縣與兒子住。這樣,經過前后與祝葆卿十幾封信的來往,我終於弄清了周恩來那次飛行歷險的前后經過。
那是1937年2月13日清晨,也就是農歷的大年初三,周恩來因有重要事情回延安與毛澤東、洛甫(張聞天)等人當面商量,就請楊虎城寫信派一架軍用飛機送他回一趟延安。這時,西安上空烏雲密布,街頭細雨蒙蒙,冷風颼颼,大街上行人稀少,一輛輛滿載荷槍實彈士兵的汽車呼嘯而來,又飛馳而去。這時,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第七大隊第六中隊駐西安的飛行員都圍坐在機棚裡,等候天氣晴好,以便接受任務和進行例行的飛行訓練。
7時剛過,在機場擔任警戒的祝葆卿,發現一輛黑色小轎車急匆匆地駛來,並在機場門口停了車,接著從車上下來3個人。祝葆卿連忙揮手示意:不准前進!其中兩位停住了腳步,另一位徑直走了過來。在離哨位幾十米處站住。祝葆卿抬眼望去,來人穿著一身灰黑色軍裝,腰間扎著一根寬寬的“武裝帶”,青青的絡腮胡子把他那五官端正的面龐映襯得格外白淨。特別是這位軍人那一雙充滿睿智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透露出一股英武的氣概。那位軍人在祝葆卿准許后走到機棚前,彬彬有禮面帶微笑地說:“請問你們這裡哪一位是領導?”祝葆卿向他打量了一下,見沒有什麼不正常情況,就也很有禮貌地回答:“你找他干什麼?”
“當然是重要事情。”那軍人依然十分和藹客氣。祝葆卿說:“請跟我來。”說完,就把他帶往在機棚裡值班的副中隊長陳又超那裡。飛行六中隊原來駐在洛陽,蔣介石為督促張學良等“圍剿”陝北紅軍,特意將六中隊調到西安,並將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中隊長金雯率領駐防銀川,一部分由副中隊長陳又超率領駐防西安。西安事變發生后,在名義上都已屬於張、楊指揮。
祝葆卿將人帶到陳又超面前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陳副中隊長。”來人隨即從衣袋中掏出一份抗日聯軍臨時西北軍事委員會副主任楊虎城簽署的手諭,祝葆卿也湊上去,瞧見上面寫著:“中共代表團團長周恩來因急事回赴延安,請調機一架,即刻護送。”陳又超迅速看完后問:“周恩來將軍來了沒有?”來人微笑著說:“本人就是。”當時湊過來的飛行員們一見都沉默了下來。因為飛行六中隊本來是奉蔣介石之命到西安“剿共”的。西安事變后,這支隊伍名義上歸抗日聯軍指揮,可實際上仍受國民黨政府操縱。飛行員一見要送紅軍領袖周恩來,都感到事關重大,況且當時政治氣候多變,這批受過多年反共宣傳訓練的飛行員都怕惹來禍事,就一個個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眼見面前這位身著普通士兵服裝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紅軍將領,尤其是他那英武的氣概、那彬彬有禮的神態、那深藏智慧的雙眼……和多年來國民黨反共宣傳的相差何止十萬八千裡,祝葆卿不由得投去敬佩的目光。當陳又超以天氣不好不能飛行為借口拒絕派飛機時,祝葆卿就忍不住插了一句:“陳中隊副,讓我先上去看看行嗎?”陳又超見周恩來彬彬有禮,又持有楊虎城的手諭,不好回絕,便點了點頭。祝葆卿便從機棚裡拿出飛行服穿上,鑽進他駕駛的那架美制“安可塞——604號”飛機機艙,飛機很快呼嘯著沖上雲霄茫茫的天空。當他駕機升到2000多米的航行高度時,隻見北方烏雲層層,航線上忽明忽暗,就忙降落機場,向陳又超作了如實報告。陳又超面帶難色地向周恩來說:“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飛行,可能有危險。”因為這時隻有祝葆卿一個飛行員在場,周恩來就從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非常信任的目光看著他,說:“小伙子,為了團結對外,一致打日本,我們就不能怕危險啰!”這一句語重心長的話猶如一塊石頭投進原本平靜的心湖,震得祝葆卿的心整個激蕩起來。原來,祝葆卿21歲那年在上海讀書時,目睹一?二八事變時多架日軍飛機輪番轟炸上海,商務印書館等地區紛紛中彈,而中國空軍卻無力反擊。我國空軍力量如此弱小,激起了他的一腔愛國激情,決心跨出校門,投筆從戎,考取了杭州莧橋航空學校,期待學業有成,為國雪恥。這時祝葆卿就按捺不住地向陳又超敬了一個軍禮:“報告副中隊長,既然周將軍有急事要走,請批准讓我帶他上去試試。”陳又超猶豫片刻,就一邊點頭一邊囑咐說:“要小心,如不能穿過烏雲層就立即回來。”
“是!”祝葆卿一聲響亮的回答后,馬上向周恩來點點頭,示意跟他一起上飛機。周恩來也連忙向陳又超點點頭,表示感謝。
在走向飛機的時候,周恩來親切地問飛行員:“飛行師,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祝葆卿。是祝枝山的祝,永葆青春的葆,九卿八相的卿。后兩個字比較冷僻,所以人們也常用寶慶兩個字。”祝葆卿有點緊張,回答不太利索。
“好,這個名字蠻好嘛!今年多大歲數?”
“26。”
“啊,好年輕啊。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我家在浙江湯溪(今金華)。”祝葆卿回答。
“那好啊,我祖籍是浙江紹興,咱們還是同鄉呢!”周恩來顯得很熱情,說到同鄉兩字時還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祝葆卿聽周恩來口音卻不像是紹興人,因為到了飛機旁也就沒好多問。
祝葆卿駕駛的飛機是美國制造的軍用飛機,后艙隻能坐一個人(投彈手)。周恩來在他的引導下坐進后艙,祝葆卿幫他系好安全帶又仔細檢查一遍,就到前艙去發動引擎。
飛機呼嘯著,很快鑽進了雲層。祝葆卿深知周恩來此行肩負重任,就全神貫注地操縱著,想盡量使飛機飛得穩些,再穩些。飛機穿雲破霧,霎時飛到了西安北邊的三原縣上空。這時烏雲遮天,雨也越下越大,機頭前茫茫一片。祝葆卿一看繼續朝前飛有困難,就轉過身來,帶著緊張的心情向后艙打了一個前進還是回頭的手勢,因為前后艙隔著一層玻璃,加之飛機的馬達聲,說話聲音根本聽不到。周恩來見了,立即若無其事地微笑著,並斬釘截鐵地用手朝前指了指,示意繼續前進。於是,祝葆卿駕駛著飛機很快又沖到同官縣上空。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強風卷著濃雲密雨,噼裡啪啦地抽打著機身。有時飛機鑽入雲雨層中,上下左右一片漆黑﹔有時雨水狂瀉直下,飛機又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裡顛簸搖晃。航線上什麼地貌狀況也看不見。當時的“安可塞”型飛機,還沒有在雲霧中飛行所必需的儀表裝置,隻能憑感覺和經驗來操縱飛機。然而,這種做法也隻能維持片刻。在強風暴雨襲擊下,飛機終於像一匹不聽話的烈馬,失去了平衡。這時,祝葆卿的心也隨著飛機的搖擺顛晃怦怦跳個不停,額頭上流下了豆粒大的汗珠。突然,飛機發動機發出了“昂昂昂”的怪叫聲,憑著多次飛行的經驗,祝葆卿明白,這是飛機在狂風暴雨襲擊下,已經失速下墜,情況危急。他趕忙屏住呼吸,運用特殊情況下的駕駛技巧,強行把飛機往上拉。直到飛機升高改正方向往前平飛,他才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這時他臉上的汗珠已流過腮幫,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后艙,見周恩來仍像沒事似的,神態依然是那麼安詳。這種臨危不懼的鎮定情緒馬上感染了祝葆卿,他緊緊地握住手裡的操縱杆,全神貫注地繼續往前飛。
不多久,又是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上往下沖擊下來,飛機又發出“昂昂昂”的怪叫聲,機身急劇下沉,祝葆卿連連使出應急的駕駛措施都沒能奏效。眼看著將機毀人亡,他就拼命地一面向后艙打手勢,一面大聲喊叫:“不好,快跳傘!”周恩來坦然地雙手一攤,又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會跳傘。在這生死考驗的緊急關頭,祝葆卿想到,如果自己跳傘,那麼周恩來肯定與飛機同歸於盡。在這萬分火急的情況下,祝葆卿決定想盡辦法擺脫危險,化險為夷,於是他繼續頑強地掌握著操縱杆,幾乎是在不可能的絕望中又一次使飛機平飛了。祝葆卿再朝后艙投去一個探詢和報平安的目光,周恩來也已覺察到風險太大,便用紅鉛筆寫了個字條從玻璃縫隙間塞了過來。祝葆卿抽出字條一看,隻見上面寫著:“祝飛行師,不要勉強!!不要勉強!!!”那驚嘆號就像一記記重錘敲打在祝葆卿心上。他摸了摸臉上的汗水,腦袋清醒了許多,也鎮靜了許多,就連忙果斷地拉動操縱杆,減速,低飛,轉向……約摸過了兩三分鐘后,大約飛到了同官縣的東北角,飛機再一次被狂風暴雨逼得失速下降,跌進了烏雲之中。祝葆卿拼命把住操縱杆,盡量讓飛機跌得慢一些,伺機再改正平飛。突然,飛機的前邊出現了光芒,機身下原野、河川隱隱呈現出來,原來飛機已跌出雲層。祝葆卿往兩邊一掃,全是懸崖峭壁,飛機竟跌進了兩山相夾的峽谷中,如果隨便往哪邊偏差一點,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飛機飛出了烏雲層,視野明朗了,祝葆卿駕機順著下面的山澗溪流緩慢地飛出峽谷,脫離了險境。一直繞到洛川上空,航線上雲層稀疏多了,但遙望延安依然雲遮霧障。他不便再冒風險飛行,隻得繞道返航,降落到西安機場。飛機停穩后,祝葆卿沒有立即下飛機,在駕駛座上回憶著剛才的險情,不由渾身冒出陣陣冷汗。不料,周恩來一下飛機就搶先一步跨到前邊說:“祝飛行師,讓你受驚了。”祝葆卿頓時感到一陣溫暖,頗帶幾分歉意地說:“很遺憾,我沒能送你到延安。”周恩來卻像沒事似的,指著烏蒙蒙的天空,輕鬆地揚揚眉毛說:“這不能怪你,是天公不作美嘛。”他這麼一說,使祝葆卿一直緊繃著的心弦一下鬆了下來。隨后,周恩來又邀請祝葆卿和他一起吃了一頓午飯。經過這短短的兩個多小時,周恩來給祝葆卿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特別是周恩來在那生死關頭所表現出的鎮定從容使祝葆卿無比地敬佩。分別時,周恩來緊緊握著祝葆卿的手,連說“再見”,然后匆匆離去。當晚,周恩來改乘汽車回延安。第二天,西安這邊又有要事和他商量,便又派祝葆卿將周恩來接回西安。
多少年之后,每當祝葆卿回憶起那一次送周恩來去延安的往事時,他都十分感慨地說:“周恩來將軍為國為民,那可真是九死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