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衡
2019年05月13日15:52 來源:人民網-讀書頻道
點評:周恩來的六個“大無”,說到底是一種無私
周恩來的六個“大無”,說到底是一個無私。公私之分古來有之,但真正的大公無私自共產黨始。1998年是周恩來誕辰百周年,也是劃時代的《共產黨宣言》發表150周年。是這個宣言公開提出要消滅私有制,要求每個黨員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敢大膽說一句,150年來,實踐《宣言》精神,將公私關系處理得這樣徹底、完美,達到如此絕妙之境界者,周恩來是第一人,因為即使如馬恩、列寧也沒有他這樣長期處於手握黨權、政權的誘惑和身處各種矛盾的煎熬。總理在甩脫自我,真正實現“大無”的同時卻得到了別人沒有的“大有”:有大智、大勇、大才和大貌———那種傾城傾國、傾倒聯合國的風貌,特別是他的大愛大德。
他愛心博大,覆蓋國家、人民及整個世界。你看他大至處理國際關系,小至處理人際關系,無不充滿濃濃的、厚厚的愛心。美帝國主義和中國人民、中國共產黨曾是積怨如山的,但是戰爭結束后,1954年周恩來第一次與美國代表團在日內瓦見面時就發出友好的表示,雖然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拒絕了,或者是不敢接受,但周恩來還是滿臉的寬厚與自信。就是這種寬厚與自信,終於吸引尼克鬆在我們立國21年后,橫跨太平洋到中國來與周恩來握手。
國共兩黨是曾有血海深仇的,蔣介石曾以巨額大洋懸賞要周恩來的頭。但是當“西安事變”,蔣介石已成階下囚,國人皆曰可殺,連曾經向蔣介石右傾過的陳獨秀都高興地連呼“打酒來”,蔣介石必死無疑。但是周恩來隻帶了10個人,進到刀槍如林的西安城去與蔣介石握手。周恩來長期代表中共與國民黨談判,在重慶,在南京,在北平,到最后,這些敵方代表為他的魅力所吸引,投向了中共。隻有團長張治中說別人可以留下,從手續上講他應回去復命。
周卻堅決挽留,說西安事變已對不起一位姓張的朋友(張學良),這次不能重演悲劇,並立即通過地下黨將張的家屬也接到了北平。他的愛心征服了多少人,溫暖了多少人,甚至連敵人也不得不嘆服。宋美齡連問蔣介石,為什麼我們就沒有這樣的人。美方與他長期打交道后,甚至后悔當初不該去扶植蔣介石。
至於他對人民的愛,對革命隊伍內同志的愛,則更是如雨潤田,如土載物般的渾厚深沉。曾任黨的總書記、犯過“左”傾路線錯誤的博古,可以說是經周恩來親手“顛覆”下台的,但后來他們相處得很好,在重慶博古成了周的得力助手。甚至像陳獨秀這樣曾給黨造成血的損失,當他對自己的錯誤已有認識,並有回黨的表示時,周恩來立即著手接洽此事,可惜未能談成。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講話說:“他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這話移來評價周恩來最合適不過。當周恩來去世時,無論東方西方同聲悲泣,整個地球都載不動這許多遺憾許多愁。
他的大德,再造了黨,再造了共和國,並且將一個共產主義者的無私和儒家傳統的仁義忠信糅合成一種新的美德,為中華文明提供了新的典范。如果說毛澤東是中國共產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周恩來則是黨和國家的養護人。他硬是讓各方面的壓力,各種矛盾將自己壓成了粉,擠成了油,潤滑著黨和共和國這架機器,維持著它的正常運行。50年來他親手托起黨的兩任領袖,又拯救過共和國的三次危機。遵義會議他扶起了毛澤東,“文化大革命”后期他托出鄧小平。作為兩代領袖,毛、鄧之功彪炳史冊,而周恩來卻靜靜地化作了那六個“無”。建國后他首治戰爭創傷,國家復蘇﹔二治大躍進災難,國又中興﹔三抗林彪江青集團,鏟除妖孽。而他在舉國歡慶的前夜卻先悄悄地走了,走時連一點骨灰也沒有留。
周恩來為什麼這樣地感人至深,感人至久呢?正是這“六無”、“六有”,在人們心中撞擊、翻攪和掀動著大起大落、大跌大蕩的波浪。他的博愛與大德,拯救、溫暖和護佑了太多太多的人。自古以來,愛民之官受人愛。諸葛亮治蜀27年,而武侯祠香火不斷1700年。陳毅游武侯祠道:“孔明反勝昭烈(劉備),其何故也,余意孔明治蜀留有遺愛。遺愛愈厚,念之愈切。”平日常人相處尚投桃報李,有恩必報,而一個偉人再造了國家,復興了民族,澤潤了百姓,后人又怎能輕易地淡忘了他呢?我們是唯物論者,但我心裡總覺得大概有一天還是會有人來要為總理修一座廟。廟是神的殿堂,神是后人在所有的前人中篩選出來的模范,比若忠義如關公,愛民如諸葛亮。周總理無論在自身修養和治國理政方面,功德、才智、民心等都很像諸葛亮。諸葛亮教子很嚴,他那篇有名的《誡子書》,教子“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他勤儉持家,上書后主說,自己家有桑樹800棵,薄田15頃,供給一家人的生活,余再無積蓄。這兩件事都常為史家稱道。嗚呼,總理何如?他沒有后,當然也沒有什麼教子格言﹔他沒有遺產,去世時,家屬各分到幾件補丁衣服作紀念﹔他沒有祠,沒有墓,連骨灰都不知落在何方﹔他不立言,沒有一篇《出師表》可以傳世。他越是這樣的沒有沒有,后人就越感念他的遺愛﹔那一個個沒有也就越像一條條鞭子抽在人們的心上。魯迅說,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人看。
是命運從總理身上一條條地撕去許多本該屬於他的東西,同時也在撕裂后人的心肺肝腸。那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這遺憾又加倍轉化為深深的思念。漸漸22年過去了,思念又轉化為人們更深的思考,於是總理的人格力量在濃縮,在定格,在突現。而人格的力量一旦形成便是超越時空的。不獨總理,所有歷史上的偉人,中國的司馬遷、文天祥,外國的馬克思、列寧,我們又何曾見過呢?愛因斯坦生生將一座物理大山鑿穿而得出一個哲學結論:當速度等於光速時,時間就停止﹔當質量足夠大時,它周圍的空間就彎曲。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再提出一個“人格相對論”呢?當人格的力量達到一定強度時,它就會迅如光速而追附萬物,穹廬空間而護佑生靈。我們與偉人當然就既無時間之差又無空間之別了。
這就是生命的哲學。
周恩來還會伴我們到永遠。(摘自梁衡《紅色經典》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