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金依莎 蘇楓
2019年12月09日15:06 來源:小康雜志
“我給你講講我第一次見毛主席吧。”2011年1月的一個下午,國民黨高級將領張治中的小兒子張一純老先生笑著對《小康》記者說。
或許很多人都知道,1945年國共重慶談判時,作為國民黨首席代表的張治中主動讓出重慶中山四路上清寺的家——桂園,讓其成為毛澤東、周恩來的辦公會客之處。然而,下面這些不為人知的“細節”卻是張一純珍視一生的回憶:當年,張治中夫婦搬走,14歲的張一純從樓裡搬到傳達室住。一天,毛澤東要理發,警衛從外面請來師傅在一樓的平台上給毛澤東理發,張一純正巧在一邊打彈子玩,他看見理完發毛澤東站起身,禮貌地對理發師傅說:“謝謝!”邊說邊與師傅握了握手,並從兜中掏出香煙來請師傅抽。“他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對人非常客氣,還給理發師傅讓煙。”這樣“出乎意料”的一幕,讓張一純記到現在。
讓老人印象深刻的,還有父親與共產黨人的友情。毛澤東稱“他是三到延安的好朋友”,“是真正希望和平的人”。周恩來曾評價說:“這個人很復雜,又很簡單﹔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一個愛國主義者。”在張一純看來,父親之所以能不與共產黨人打仗,在於“他做任何事都是對事不對人,他最樂意見的就是中國人可以團結起來共同建設自己的國家。”
張一純覺得,有一件事或許可以體現父親與共產黨的淵源。當年,張一純在南京金陵大學附中讀書時,有一天忽然接到父親來信,讓他到位於河西走廊的山丹中學求學。去了后,他才知道這是共產黨辦的學校,校長是國際友人艾黎。“這裡條件很艱苦,住的是草屋,土磚搭的床,草墊上放棉被。一天,教電工學的意大利老師因為給共產黨送電台被抓,艾黎讓我坐車從山丹到蘭州,連夜趕500公裡的路找人求助。”
張治中與共產黨“結緣”,多少得益於周恩來。張治中在1924年於黃埔軍校任職時與周恩來結識,從此后,近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中,兩人雖在談判桌上數次強硬對峙,在桌下卻把酒言歡。
2011年的一個下午,在北京冬日的暖陽下,張一純老先生接受《小康》記者專訪,回憶父親的戎馬一生,回憶父親與“周叔叔”50年的兄弟情。
“鬧喜酒時,父親把周叔叔灌醉了”
張治中,字文白,安徽巢縣人,1890年10月出生在一個貧苦手藝人家庭,1916年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三期步兵科。蔣介石也出身於保定軍校,張治中與蔣是同學,從此,張治中開始了與蔣介石長達二十幾年的合作,並始終是蔣最信任的軍政要員之一。
張治中在黃埔軍校期間,和中共幾位黨員的關系非常好。周恩來是黃埔第一期的政治部主任,張到黃埔后,兩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張治中還曾一度申請加入中共,並密商於周恩來。周表示很高興,但說要請示組織后才能答復。過了一些時候,周回復說:“中共當然歡迎你入黨,不過你的目標較大,兩黨曾有約,中共不吸收國民黨高級干部入黨,此時恐有不便,不如稍待適當時機為宜。但中共保証一定暗中支持你,使你的工作好做。”
張一純說,“對於朋友們來說,我父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鄧媽媽(鄧穎超)請我到她家做客時曾說父親很愛講笑話,別人哄堂大笑,而他卻繃著臉一點也不笑。還講起1925年我父親參加她與周叔叔的婚禮,鬧喜酒的時候把周叔叔都灌醉了。”
當時,國共兩黨斗爭甚為激烈,黃埔軍校內的國共斗爭,實際上是社會上兩黨斗爭的縮影。學生中分成兩派:一是中共支持的“青年軍人聯合會”,另一是國民黨右派領導的“孫文主義學會”。張一方面為蔣所重用,另一方面又與中共關系密切,所以成為兩派的爭奪對象。張認為革命事業才開始,國共兩黨隻宜團結,不應分裂,因此對兩派斗爭並不贊成,但在行動上多左傾,偏向“青年軍人聯合會”,以致蔣介石起了疑心,蔣曾密詢親信王懋功:“張治中是否共產黨?”王力言流言不足信,為張說了很多好話,蔣才釋然。
1927年,國共內戰爆發。張治中為避免與中共作戰,退守二線任國民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訓練部主任、教育長,從此主持國民黨軍事教育,長達十年。作為“軍事教育家”的十年間,唯有在民族危亡之際,張治中才出馬帶兵。
雖是兄弟,寸步不讓
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張治中作為國民黨首席代表,與作為共產黨首席代表的周恩來一起進行過多次和談。其中,最有名的兩次是1945年的重慶談判和1949年的北平和談。
張治中多次向蔣介石諫言要“聯共”,以致有一次,蔣介石勃然大怒,說:我是在和共產黨代表講話嗎?但蔣介石也從中看出了一點門路:一、張治中是可以打通國共對立堅冰的難得之人﹔二、張治中是可以被中共領袖如周恩來所樂意會見、接談之人﹔三、張治中還是能夠把中共方面的真實想法轉達呈送的合適之人。
1945年,國民黨政府主張國共和談,毛澤東欣然同意。為了安排毛澤東到重慶談判的相關事宜,周恩來提前來到重慶安排,張治中不僅讓出住所,並在安排警衛時也是煞費苦心。張一純回憶說:“周總理和父親談具體事宜,我跟在身邊,所以聽到他們的談話。爸爸說:‘為了保護毛先生的安全,我准備派政治部警衛營的一個手槍排來擔任警衛工作,他們大部分都是我老家的人,一定靠得住。’周恩來想了想說:‘這樣不好,如果發生任何事情的話責任都會給你,不如還是找重慶警備司令部。你的人可以換成便衣,做內部保衛。’”
經過四十三天的艱苦談判,這次和談達成了著名的《雙十協定》。協議簽定后的第二天,毛澤東在張治中陪同下返回延安。當晚,周恩來在桂園擺酒席感謝為毛澤東服務的工作人員,張一純也參加了,周拉著張一純的手說:“我和你說幾句話,你在哪上學?”“德精小學。”“功課怎麼樣?”“我算術不行,物理也不行,老不及格。”“有什麼行的?”“語文好。國民教育行,地理常識也行。”“有一門精通的就行。你找個本子來,我給你題詞好不好?”說完,周恩來在張一純的本子上寫下:光明在望,前程萬裡,新中國是屬於你們青年一代的。——一純世兄。“周叔叔,您怎麼寫‘一純世兄’啊?”“這表示我是你父親的弟弟。”周恩來拉著張一純的手說。
說是“弟弟”,此言並不是周恩來的客套話。周恩來雖然在談判桌上寸步不讓,在工作時可以與張治中互拍桌子,但到了桂園做客時,周恩來卻總會謙虛地坐在張治中沙發旁的腳凳上,有時留在桂園吃飯,周也會高聲談笑,對張一純打招呼說:“一純,今天中午我在你家吃飯啊。”說到周恩來時,張一純充滿了歡樂與親密。
1949年1月,蔣介石在內外壓力下,被迫引退,由李宗仁任代總統。李上台后,即宣布以毛澤東提出的八項條件為和談基礎,請張治中負責和談。臨行前,張治中特別趕到浙江溪口,向已下野的蔣介石辭行,蔣隻說:“你這次負擔的是一件最艱苦的任務,一切要當心!” 4月1日,北平和談開始。經過10多天的會談,4月13日,中共代表團寫出一份《國內和平協定》草稿,南京代表團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其中大部分被接受了。於是,15日周恩來代表中共宣布協議的草稿,希望南京方面20日前同意簽字,否則中共即大舉過江。在會上,張治中表示:國共兩黨之爭,好比是兄弟之爭,而周恩來則指出,中國共產黨同國民黨的斗爭,絕不是兄弟之爭,而是革命與反革命之爭。他還預言:該協定在南京代表團,在南京當局,在南京方面愛好和平的人士,一定可以接受﹔但是我們也料到,南京的好戰分子是一定不會接受的——其實,任何的東西他們都不會接受。
對於協定,李宗仁猶豫,白崇禧反對,蔣介石則拍案大罵:“文白無能,喪權辱國!”20日,國民黨中常會發表聲明,表示絕對不能接受協定!4月21日,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渡過長江。
和談破裂,南京代表團的去留問題,無可避免地擺在面前。張治中囿於從一而終的倫理,反復強調:“代表團是南京政府派來和談的,和談既然破裂,理應回去復命。同志們行動完全可以自由決定,但我是首席代表,不能不回去復命。”當時的張治中留居北平,心情苦悶,思想斗爭很激烈。由於多年蔣介石對張治中的賞識和重用,張總是念念不忘知遇之恩。對此,周恩來坦誠指出:“你這是封建道德,你為什麼隻為一個人著想,而不為全國人,為革命著想?西安事變時,我們已經對不起一位姓張的朋友,今天再不能對不起你這位姓張的朋友了。”
24日,在南京派來接代表團的專機上,走下了張治中的夫人及子女。
當時從上海到北平的情景,對於張一純來說還如在眼前。“當時我們全家都住在上海我大哥家中。4月24日凌晨兩點多鐘,父親的老朋友、中央航空公司鄧士章先生打來電話說:張先生有電報來,讓你們乘飛機去北平。一切我們都准備好了,早晨6點前派車去接你們,請做好准備。6點左右,航空公司的汽車來了。我們迅速裝上行李,離開了家。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機場。我看到飛機沒有按照慣例停在候機大樓前的停機坪上,而是遠遠地在起飛跑道上等候。汽車一直開到飛機前,我們剛跨進機艙,飛機就起飛了。當天下午平安到達北平西郊機場,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裡的父親和周恩來的代表葉劍英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