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8月14日10:23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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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秋季的一天,我走過漆黑的地下通道、爬上充滿陽光的樓層,終於找到了事先約定的房舍、北京安定門外的東河沿,輕輕按響了門鈴。
門由一位中年婦女、胡絜青老人的保姆開啟。這樓舍雖然矮小,但布置得卻十分雅致、得體。小小的會客室內,一盆盆仙人掌、 君子蘭等花草長得生機盎然﹔客廳東牆上 懸挂著一幅已故著名 國畫大師齊白石繪贈 弟子胡絜青的 《蝦戲圖》﹔客廳西壁則是胡 挈青老人的一幅大照 片和一張她自畫的國 畫,但沒有見到老舍 先生的照片,也許是 老人怕見了傷感吧?
正打量、猜想中,保姆叫醒了午睡的胡老,老人家匆匆的抹了一把臉,就走了出來,慈祥和藹地和我握手,問姓問名……她那時雖已92歲高齡,但不用人攙扶,動作卻很爽利,只是和她說話時, 聲音要放高些,她的右耳有點耳背。
當她終於弄清我是來自江蘇省淮安市周恩來紀念館時,老人立即動情地大聲說:“我這一生永遠忘不了周總理關心舍予的三件事,永遠也忘不了周總理的恩情。”
胡老說的三件事是指周恩來對老舍在政治上的關心、寫作上的關心和生活上的關心。 胡老已於2001年去世,但20年前採訪她, 聽她講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以下便是胡 老深情的講訴。
政治上的關心:周恩來的兩次使用決定了老舍的一生
舍予和周總理的交往可以追溯到抗日戰 爭初期。全面抗戰爆發后的 1938 年,舍予在 馮玉祥身邊做事,當時 國民黨方面的文化人士, 共產黨方面的文藝名流 等齊聚武漢,打算組織 一個全國性的中華文藝 抗敵協會,以便利用文 藝的形式喚起民眾抗日。 這樣一個組織讓誰領導 呢?周總理想到了舍予。 經他與馮玉祥協商,最 后使用了舍予。舍予本 來是小說作者,主管抗 敵文協后,在總理的倡導下,開始學習寫話 劇、相聲和大鼓詞等民間曲藝形式的作品, 為的是用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進行 抗日鼓動宣傳。在黨的統一戰線政策的感召 和總理的直接幫助下,舍予全身心地投入抗 日文化宣傳工作,熱情地為中華全國文藝界 抗敵協會的事情而奔走,為團結廣大愛國的 作家做了許多工作。那時,舍予就對總理的 雄才大略感受很深,深深地為結識了這樣一位卓越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而自豪。
胡老說,總理在政治上第二次關心舍予是1949年6月北京(平)召開第一次全國文學藝術代表大會時,面對解放區和國統區兩股文藝大軍在北京匯合的大好形勢,總理喜悅地說:“現在就差老舍了,請他快回來吧。”
由於總理的提議,當時齊聚北京的文藝界著名人士郭沫若、茅盾、周楊、丁玲、陽翰笙、曹禺、田漢、馮雪峰等一共30多人聯名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邀請信,通過秘密渠道轉到時在美國講學的舍予手中。當時舍予 也正密切關注著國內形勢的變化,也在日夜 思念著祖國。接到國內的邀請信后,他不顧 自己闌尾炎手術后身體的虛弱,立即從美國乘船回國,從而開始了他的新生活。
1950年5月28日,周總理親自出席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的成立大會,舍予當選為市文聯主席。
胡老接著回憶說,隨著新中國的誕生,我國文藝界也呈現出“百花齊放”的繁榮景象。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一大批有貢獻的文藝界人士如梅蘭芳、程硯秋等都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程硯秋先生還是由總理親自介紹入黨的。舍予也就向北京市文聯黨組寫了入黨申請書,可能是因為舍予的身份吧,北京市委將他的申請書轉呈給了總理。
周總理知道此事后,親自來到我們家裡,對舍予說:“老舍先生,你的入黨要求我們知道了,我想就這件事和您商量一下,在目前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對我們新中國實行孤立、 禁運、封鎖的情況下,我們認為你暫時還是 留在黨外好。因為有些事,讓我們自己說, 或者讓我們的黨員同志說,都不太方便,而讓你一個有聲望的黨外人士說,作用就大多了,對黨的貢獻反而會更大,您看呢?”舍予對總理的話完全理解,就說:“謝謝總理的關心,我聽黨的,聽總理的。”
回憶到這裡,胡老還笑著告訴我:“那天總理來我們家和舍予談這些話時還把我趕 去西屋,怕我聽到他們的談話。這些是后來舍予告訴我的。”
寫作上的關心:“我等著看你的新戲”
1950年7月14日中午,總理宴請當上北京市文聯主席的舍予,鼓勵他多為人民創作,寫新中國和北京的新氣象、新面貌。總理還問舍予,最近有什麼新的創作計劃。 舍予說他已基本寫完話劇 《方珍珠》, 青年藝術劇院正在排演。打算馬上再 寫一部以龍須溝的變遷為題材的話 劇,通過新舊社會對比,歌頌毛主席、共產黨和新政府。總理聽了很高 興。當舍予說他已約好在第二天就上 金魚池、龍須溝去實地採訪時,總理連聲說:“對,對,一定要去,我等著看你的新戲。”
胡老說, 《龍須溝》上演之后總理看了幾遍,他很喜歡這個戲,還向毛主席推薦。1951年春天的一個晚上,《龍須溝》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我們一家都被邀請看這出戲,為了讓毛主席看好戲,在演出的前一天,總理親自到劇團又從頭到尾把戲審查了一遍。那天晚上,周總理和鄧穎超大姐很 早就來到懷仁堂。毛主席入場后,總理拉著 舍予走到毛主席面前,向毛主席介紹。毛主 席很高興地和他握手。演出之后,總理先送 走毛主席,然后上台和演員見面,代表毛主 席向演員和導演道謝,祝賀演出成功。總理還風趣地說:“今天我也來到了‘龍須溝’。” 由於《龍須溝》演出成功和社會各界的肯定,舍予被文化部授予“人民藝術家”的光榮稱號。
舍予給青年藝術劇院先后寫了《方珍珠》 《西望長安》《神拳》《全家福》4個話劇﹔給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先后寫了《龍須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茶館》《紅大院》《女店員》 6個話劇。這10個話劇加上給兒童藝術劇院 寫的 《寶船》,周總理都親自看過且不止一次 做過重要指示。一出新劇剛剛上演不久,常 常可以聽到舍予對劇院的同志們說:“總理 又給我出新題目了。”於是,下一個話劇就又在總理的關懷下動筆了。較突出的例子是話劇《春華秋實》。
《春華秋實》對舍予來說,是一次大膽的 嘗試。第一、對《春華秋實》的主人公,不管是資本家,還是工人,舍予都不熟悉﹔第二、動筆寫時“五反”運動才剛剛開始,很 難看清運動的全貌,也無法預測運動的全過 程﹔第三、它是一出政策性很強的戲,光注 意寫政策,容易寫成政治報告﹔或像個活報 劇,注意了故事性又易忽視政策的完整性。 盡管如此,總理看后還是給予鼓勵,認為方 向正確,可以改好。舍予自己的創作熱情也 很高,克服了許多困難,經過他和劇院同志 們的努力,終於在舞台上正式地同北京觀眾 見面了。這個劇是舍予改得次數最多的一個, 大拆大改達 10 次之多,先后用了 10 個月。 一部《春華秋實》的手稿堆在一起,足足相 當於10 部其它劇本的手稿量。總理在排演過程中多次到場指導。有一次他看完排演專門 把扮演資本家女兒的演員請去,詢問所演的 其中一場戲是否舒服。這位演員回答說: “我感到有點別扭。” 經 過 細 心 觀 察 和調查, 總理才委婉地告訴舍予,那一場戲恐怕有點 毛病。這件事,使舍予感動極了:在國民黨 統治時舍予的戲遭到的往往是禁演和打擊, 而今天卻是總理這樣偉大的人物給予他無微 不至的鼓勵和幫助,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
總理還對《春華秋實》提出了很重要的一個問題:民族資產階級在社會主義還有兩 重性,不要因強調了對它斗爭和限制的一面 而忽略了民族資產階級經過斗爭還有接受改 造的一面。為此專門約舍予和導演詳談了黨 在現階段中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這次長 談舍予明白了:以違法資本家被送進法院而 告終,這樣處理不能反映黨的政策全貌。正 確的道路是:經過激烈復雜的斗爭,打退資本家的猖狂進攻,使他們願意接受黨和政府 的領導,在遵守《共同綱領》的基礎上團結、利用、改造他們。對這出戲的結尾總理建議: 也不能因又斗爭又團結而以一團和氣來結束全劇。戲的結尾最好給“五反”運動下個結 論,寫出無產階級的偉大勝利來。舍予心悅 誠服地接受了這個意見,把結尾重寫了6次, 使《春華秋實》有了正確的政策性和圓滿的 結束。總理還經常鼓勵舍予放開膽子寫,不 要唯恐出毛病,連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幽默的 手法也藏了起來,要寫出有血有肉、生氣勃勃的藝術作品來。
1957年舍予那部有著一定藝術魅力的《茶館》發表了。總理一眼就看出了它的價值,十分喜歡,堅決支持公演。他在看了《茶館》第一次彩排后與北京人藝的演員們談 話時說,《茶館》 寫得氣魄宏大,藝術性高, 演員也演得精彩,我很欣賞第一幕,它寫得 最成功。還說,《茶館》對青年們來說,是個好教材,用形象的東西表現出舊社會的可 怕,增加他們的感性知識,引起他們對舊社 會強烈的憤恨。這比單純的給他們講道理效 果好得多。1963年 《茶館》 再度上演時,在幕間休息和閉幕后總理兩次指出,《茶館》這樣的話劇還應該告訴青年:歷史的動力是 什麼,什麼人才能代表歷史前進的方向。《茶館》這次上演時雖然增添了學生運動的場 面,但是還不夠,還要再加強﹔而且空間在 近代史中選哪幾個環節搬上舞台最有典型性, 也還值得好好研究。
1957年舍予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由 著名導演梅阡改編成話劇在北京上演,總理先后看過3次。1957年12月8日,總理還專門約了舍予一道去看。總理很稱贊扮演虎妞的舒繡文同志,說她演得好,並關心她有徒弟沒有。后來,青年演員演虎妞的時候,總理又約舍予去郊區劇場專門看了一場。舍予的昆曲《十五貫》在浙江演出后,獲得好評。1956年4 月在北京演出后,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評價,轟動全國。 由於它具有反對主觀主義和官僚主義的現實意義,總理說,毛主席指示全國都要看這個戲。建議舍予將這個劇改編成京戲。舍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改編任務,並於當年完成了改編本,發表在《北京文藝》上。
1958年,舍予一口氣寫了3部喜劇《紅大院》《女店員》《全家福》。總理都很喜歡。隨著台上的喜劇情節,總理露出發自肺腑的大笑,笑聲是那樣強烈地感染人,坐在他四 周的普通觀眾、店員、民警,都和他一起發 出爽朗的笑聲。1959年3月8日,總理和李先念副總理一起看《女店員》。他風趣地說,這個劇你得看,你管財貿呀!因那天是婦女 節,上台會見演員照相時說,今天我不能坐 在中間,讓你們婦女坐中間。大家推鄧大姐 坐中間,她執意不肯,把《女店員》中的齊母、余母、王二嬸演員拉到中間坐下,歡樂 合影。總理曾對其他中央領導人說,你們去看看老舍的戲,都去笑笑樂樂,放鬆放鬆。
生活上的關心:體貼入微,關懷備至
胡老說,1959年一天下午,周總理突然 出現在我們家丹柿小院中,親切詢問舍予的健康情況。當我告訴總理舍予前些日子得過一場嚴重的氣管炎咳嗽還吐了血時總理馬上 很關切地要我談得仔細一點,並問:老舍住 過醫院嗎?現在痊愈了嗎?聽完回答,他還說,我現在要批評你啦,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何不向我報告?我隻好不好意思地承認未想 到這一點。總理很嚴肅地說,以后不管老舍 得了啥病,你都要馬上向我匯報。那一天,總理和舍予談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吃晚飯時還沒離去。總理就對我說:“絜青,我餓了, 今天就在你們家吃飯。”可我事先沒准備,拿什麼來款待總理呢?總理看出了我尷尬, 笑著說,你不要專門准備,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我在匆忙之中隻端上一盤炒雞蛋 和一碟咸魚,總理見了笑著說:你也是個知識分子出身,和我們家小超一樣,不會炒菜。
有一次總理宴請溥儀及其家族並將滿族人舍予一家請去作陪。席間總理說,一個溥儀,一個老舍,都是滿族人。過去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窮旗人,非但不能坐在一起就是見了面都要給皇帝下跪。今天咱們幾個都坐到了一張桌旁,變化真大啊!既然變化大, 我們大家就都得學習,才能適應這翻天覆地的變化。都要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啊!
胡老接著回憶說,我們位於東城的那個四合院,還是舍予剛回國時自己花錢買的。全是泥灰磚砌的牆壁,四方磚鋪地。常年地 面潮濕,牆壁斑駁,屋內涼氣大,濕氣大, 這對經常夜間寫作的舍予身體健康很有害。一次,已是春天了,舍予還穿著一件羊皮筒子去參加一個總理召開的會議。會開過了,總理問他:“老舍先生,你這時怎麼還穿著 羊皮筒子?”舍予以實相告。總理聽后兩道劍 眉立即擰到了一起。他當場就給北京市的領導人撥了電話,要他們給老舍家鋪上地板。 過了幾天,北京市政府回告他說,老舍先生 的房子是北京老式的四梁八柱結構,不適合鋪地板。於是,總理又直接指示國務院機關 事務管理局,要他們立即去解決並把結果報 告給他。兩名同志帶著總理的指示來到我家 實地看了后,認為這老式四合院平房若刨掉 方磚鋪地板可能危及房屋安全,就同舍予商量不挖掉方磚在舍予的寫作室方磚上邊鋪一 層木板,改善一下工作環境。舍予同意后他 們很快就把木板鋪好了。
胡絜青老人還回憶說,有一次周總理在 中南海紫光閣召開文藝座談會。會上,舍予 談到自己想去新疆石河子軍墾農場住些日子。周總理說,你年紀大了,邊疆地區條件比較 艱苦,怕不適應。話講完后,總理感覺自己 打斷了舍予的話,表示歉意,要舍予繼續說下去。舍予提高了聲音:“話都給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周總理深深地望了舍予一眼, 微微一笑,他很了解舍予這種耿直的脾氣。
周恩來、老舍之間的平常交往
胡絜青老人談了周恩來在政治、工作和生活三個方面對老舍先生的關懷后,依然興致很高,又談了關於周恩來和老舍先生之間的一些平常交往。
大約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一個夏日,周總理和鄧大姐宴請林巧稚大夫和她的女助手,請舍予和我兩人作陪。我記得地點是在西四南大街缸瓦市附近的一家小飯館,那家飯館並沒有什麼名氣,隻不過離西花廳比較 近些。坐到席上才搞清,這是總理為 了答謝林大夫和她的助手而設的私宴。因為 林大夫她們倆不久前剛為鄧大姐成功地做了一次婦科手術。那天,鄧大姐氣色很好,她 自己一再地向大夫們表示感謝。大家頻頻舉 杯輪流向她和兩位大夫表示祝賀。席間,我 拿出自己畫的一把絹團扇送給鄧大姐。畫的 是一幅大朵牡丹,工筆重彩。舍予還在扇面 上題了“昔在帝王家,今供億人賞”。這把扇 子引起在座的人很大興趣,大家輪流傳看,都說很雅氣。飯后,周總理像普通顧客一樣自己付了飯菜錢。過了不久,我就收到一張 周總理和鄧大姐在西花廳的合影照,照片上 鄧大姐正好拿著那把扇子,她右手握扇柄, 左手輕扶扇子的上端,將團扇的畫面正對鏡 頭,非常清晰。相片后面注有“1961年7月1日攝於西花廳”的字樣,照片上總理和大姐並肩而立,面帶微笑,很有神採。顯然,這 是他們回到家中特意拍攝送給我們的。
1954年,總理在中南海家裡設宴,邀請三對文藝界朋友,有曹禺夫婦、吳祖光夫婦、舍予和我,談的主要是文藝界新問題和寫新戲的事。總理拿出一瓶英國伊麗莎白女王送 給他的百年陳釀白蘭地請大家品嘗。他自己 還下廚做了一道拿手菜———干絲湯。還有一次也是夏天在西花廳外面的一家小飯館,黃昏時節,總理設宴主請陳(毅)老總,要舍 予和我去作陪。總理說陳老總家裡人口多, 開銷大,負擔比較重,嘴頭上“虧了些”,得輪流請請他。總理那天還特地邀請了溥雪齋老先生彈奏古箏。整個宴會是一次格調高雅充滿情趣的晚宴。
通過幾次作陪,我品出一些特別的“味兒”來:周總理雖身為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但他總要想方設法把自己置於這個身份之“外”,找機會生活在朋友圈之中,按普通人 的生活方式去交流。如果受了人家的恩惠或 幫助,他會按常規的儀禮去款待人家,感謝 人家,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露一手“絕活”供大家一樂﹔他關心別人,如果人家有什麼 難處需要解決或者有什麼進步需要鼓氣的話﹔或者,什麼也不為,干脆就是為了交朋友,談談天,聽聽音樂,品嘗點特殊的食物,聯絡聯絡感情,敘敘舊,互相信賴便在潛移默 化之中產生了。而這,往往是給了別人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
來源:《黨史文匯》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