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9日16:45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我跟敬愛的周總理接觸時間很長,越接觸時間長,越覺得跟他接觸就是受教育,我受周總理的教育實在太深了。我想先從看病問題說起。
周總理患膀胱腫瘤,是在常規檢查時發現的,不是他有什麼病狀才檢查的。接著,我們就趕緊加強檢查,比較快就得到了証實。后來得到中央批准,要跟他講這個事情。我很明白,周總理是相信科學的,是相信我們的,估計他接受治療不會有什麼大的困難,但是我不知道他還會說什麼。實際上,我跟他說了這個檢查結果,他一點也沒有什麼震動。他說:“我一定配合你們。”這句話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他在這句話后頭還有一句話:“你們也要配合我”。這句話是在我意料之外的。我完全理解,他這是要醫療、工作兩不誤,醫療工作的安排要不影響他的工作,他是處處以工作為第一的。我馬上就回答:“我們一定這麼做。”可是我有個考慮,盡管膀胱腫瘤還不算是最壞的腫瘤,但畢竟它還是比較嚴重的,實際上最終一定要影響工作的,也就是說根本不能工作的,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所以說到這兒就完了。后來,我們安排治療,差不多都是適應他的時間,他是從工作崗位上抽時間來治療。比如說,1973年3月9日我給他做治療的,為什麼呢?因為他3月8日去參加中聯部、外交部舉辦的慶祝三八婦女節招待會,然后回到醫院,3月9日做治療。他1974年6月1日又開始到醫院治療,為什麼呢?因為他是5月31日剛剛和馬來西亞總理拉扎克簽訂了兩國建交問題的協定。可以說沒有一次不是從工作崗位上抽出時間來做治療的。1974年,已經知道他還有一個腸腫瘤的問題,已經決定要治療了。可是那個時候毛主席在湖南,四屆人大的安排在即,周總理不得不延緩治療,與王洪文到長沙去見毛主席。回到了醫院后,還繼續工作,不僅看文件,批文件,還要見外賓。我記得,他住院以后,1974年,一直到1975年9月,大概他最后一次見的是羅馬尼亞的外賓,其間他見了60多次外賓,不要說內賓了。他接受治療,是以工作為主的,一直到最后離開我們。
他辦事非常認真,一切都是從革命的利益出發,從國家的利益出發,認真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比如說,我們向周總理報告其他人的病況,上至國家領導人,各方面的高級干部,一直到工人、農民,他都是很關心的。他派我們去看王進喜,王進喜患癌症,住進醫院了。我們回來以后給他匯報。我們知道,給周總理匯報工作,按一般的匯報方法是不行的。他完全是一種聽的態度,非常認真,比我們想得細,想得周到。他要問你,你為什麼說他是這個病,問你的根據,很細,他要弄得很清楚的。空手去匯報,那是不行的。我們去匯報那叫一個行列,帶的東西多了,圖譜、標本、X線片、顯微鏡,什麼都得帶。因為你說到哪兒,他就叫你拿出証據來。模型行不行,合不合比例,他處處在動腦子,很快會發現問題。去時都要充分准備,一定要實事求是地匯報。匯報我們認為這個病有多大的把握,還應該做什麼檢查,應該怎麼治療,治療前途如何,他一樣一樣地問。問到后來啊,我們都感覺周總理是醫學專家。比如說,這個病是什麼病,應該怎樣治療。他就問:不是誰誰誰也是這個病嘛?你們怎麼說是那樣治療呢?他就要問你為什麼這兩個人治療不同?最根本的是他對人的關懷,對國家事業的關懷,對國家前途的關懷,因此他一絲不苟,非常認真,考慮得細。那麼,會不會被他問倒呢?他問你,你說不出來了,就被問倒了。問倒不要緊,他也不責怪你。我們就知道哪天不被周總理問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問倒我們,並不是吹毛求疵。他想得比我們深,比我們深得多。比如說, 有一次派我們到鄰國去為一個領導人治病,說回來要匯報。當時病人已經病入膏肓,隨時要出問題,生命不可能再挽回了。去那兒坐專機需要24小時,回來就要報告。先說口頭報告,飛機上接到通知,要書面報告。我就要去了解情況,搞清楚了再回來。我事先都得考慮得很周到,怎麼能在短短的時間裡把資料收集完全。為此,我事先通知當地使館,請當地的醫療組帶全資料到那兒等我。到了當地直接去使館,簡單說一下,馬上決定由幾個醫生趕緊整理資料,然后自己看,回來后我就給周總理匯報,我在病報上寫道:“除非出現奇跡,隨時可以發生問題。”他看后就讓我去口頭再匯報。問,按你說就是沒辦法了?我說,隨時就要出問題的。他問,他病在哪兒最主要?當然他知道,是肺部。他問,帶的肺部的X片子上都有什麼變化?我說有什麼什麼變化,同時又說了一句,那片子照得不好。因為我的確自己看的片子。他問,為什麼照得不好?就這一句,比如我回答不出來,也可以說是情理之中的。而我恰恰看了照得不好,當時又問為什麼照得不好。據說那個地方也是極“左”路線,說照得好的技術員政治條件不夠。來照的這個技術員哪,政治條件是好的,但技術差一些。他說:“噢,這麼一回事。”他又問:“什麼機器照的?”這句話完全出我意料。我說:“我不知道。”好!這就把我問住了。他又問:“你看見那機器沒有?”我說:“我沒看見。”這不又問住了。他也沒怪我。因為事實上我是沒看見。他說:“好,你回去休息吧。”幾個鐘頭后他又叫我了。他說,你再去,帶一撥醫療組的人去。到了機場我們碰頭,我一看哪,有個放射科技術員,我也是熟悉的。我一看放射科技術員,就明白周總理為什麼問那句話。你說那兒的技術員不是政治條件好、技術不行嗎?我派個政治條件好技術又好的去。如果這個技術員懂這個設備,知道是個什麼型的機器,知道是要什麼條件的,他就可以准備得更充分。所以他當時問我是什麼機器,不是要問住我,而是要知道派一個懂得這個機器的技術員去。你看這個多深呀!像這種事情可以說常常有。比如說,我們經常按要求去了解病人的病況,寫病報,周總理看完一般都要批示,同意,或閱、已閱等。他每次看病報也是非常感動人的。給周總理的病報並不都是印出來的,有不少手寫的,他就用紅筆逐字逐個標點符號都看一遍,哪個地方錯了,就給你改好。有一次,我在一個病報上寫了一句:病人今日體溫37.8度。我寫病報應該說已經是有鍛煉了。周總理在病報旁邊括了一個括弧,加寫了“昨日37.2 度”一句。這句話對我的教育意義是很大的。因為你說37.8度,這是一個當時的情況,看不出一個趨向,是往好了走,還是往壞了走。他加寫一個“昨日37.2度”,那就說明今天高了。所以我就覺得我這病報沒寫好,我應該寫“昨日37.2度,今日37.8度”。所以凡事都要細想,都要去考慮,不是一讀而過。這是周總理的一貫的主張。
他的調查研究很深入,可以說是無與倫比。比如說,周總理召開一些工作會議,我們偶爾也在旁邊。有這麼一種情況:他到了,他就先看,問參加會議的誰誰誰怎麼沒到?有的人呢是有事來晚了,有的是秘書就沒考慮到要找他來。他說,不行,請他馬上來,一定要來。他真是細致啊!這時,他就不急著開會,他很忙,他在那兒先辦別的事情,批文,批這個,批那個,大家等著,可以等上半個鐘頭,等這個人來了才開會。在對一個問題要作決定以前,他一定在關鍵性問題上問一些真正了解情況的人,或者是科學技術上的專家,或者是這方面的專家,他說:哎,你說說什麼意見?那人一說他的意見,我們就明白了,他的確是個關鍵人物。他調查研究不是說我調查研究,而是你們找來個人我調查。他知道誰是最懂得,要是這個人沒來,他一定要等他來。他在病中還時時刻刻關心群眾的一些事情。比如,他聽說雲南個舊這個地方患肺癌的比較多,馬上就把我們腫瘤醫院的院長李冰同志找來,說:“你們知道什麼情況,趕緊去調查研究。”他是一刻都不停留,馬上就過問。他有時進手術室之前,想到什麼事情,馬上就要先把那個事情問清楚,說清楚。那時候國家做腫瘤地區分布的調查,畫一個腫瘤地區分布圖。這個圖也是世界上創造性的工作,國際上很重視。因為咱們國家大,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病,比如說,在北方患食道癌的病人較多,在南方,在廣州、廣西等地患鼻咽癌的人較多,分圖上都表現出來了。這項工作是通過調查800余萬人得出的結果。而參與這個工作的醫務人員,間接的和直接的近200萬人,規模很大,時間很長。周總理很贊許這個事情,立刻要他們做一個沙盤,並把這個沙盤擺到他的病房裡。沙盤上什麼地區有什麼病,一目了然。他對這些事情的關心是無微不至的。
周總理患病以后呢,我們有的領導就安排,在301醫院對這個病趕緊做一些研究。當時我們醫療組的同志就定期去看。周總理很清楚,馬上說:“你不要去。”不讓我去,讓其他外地兩個同志去,回來以后我們一起商議。因為我一去就泄了密了。別人會問,怎麼我來看膀胱腫瘤的研究工作呢?他想得非常細,我們都想不到的。他就是從總的方面,從政治上來考慮問題。
過了幾個月,醫院裡說發現一個好辦法,用樨樹鹼,是一個抗癌藥,中國有抗癌藥,一種從樨樹木來的,但是這個藥用了以后有很多副作用,包括白血球降低了,包括尿血。周總理也知道這個藥,因為20世紀70年代初期他讓我們去治療過一個病人,是食道癌,用了這種藥,副作用很大,所以他不願意用。我們也知道不是不能用,因為不見得有好處,但是也可以考慮用。周總理說不願用,我們也同意了。后來,葉帥就對我有意見,說我不相信中藥。其實它也不是中藥。中醫當然我也不懂,但是我也接觸很多。后來有一天,周總理把我叫去,當著我面,跟葉帥說:不是吳階平不同意,吳階平是同意的。是我不同意,是我自己不同意。這是來解脫我,不要因為這種事情讓我有思想包袱,他對人的關心是沒法兒說的。
我受周總理的教育是很多很多的,有的可以說是周總理給我的一些特殊的教育。比如說,1956年1月14日,周總理在懷仁堂作《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報告時間很長。報告說到知識分子思想的改造,是通過三條途徑:一條途徑是社會實踐,一條途徑是業務實踐,一條途徑是理論學習。我是1948年12月從美國回來的,回來以后,很快參加了一個學習班,學習《實踐論》、《矛盾論》,學習了社會發展簡史,引起我思想很大變化。我對周總理說:“您說的是社會實踐,我有體會,您說的理論學習我也有體會,可是我在業務學習裡頭卻沒有……”他馬上頭一抬,說:“噢,那你說說你的業務實踐是怎麼回事?”我就稍微講了講我的醫療工作,說我從美國回來以后,當時國內對我的工作最重要的評價,就是對腎結核病有研究。腎結核病是國內當時一種常見病。我說我怎麼怎麼發現一個什麼問題。周總理聽我說完了就哈哈大笑。他說,你為什麼研究腎結核啊?我說,因為那是個常見病吶,病人最多啊。他說,你們過去作研究是這麼作嗎?我說,過去總是文獻上作什麼研究我們就跟著作,跟著洋人屁股后頭,所以常常從文獻到文獻,文獻裡頭做什麼,我也做點或者補充一點,或者重復一點,根本與自己沒關系,為研究而研究,不是為解決具體問題。他說,那你不是跟你原來作研究不同?他說,所以你是從實際出發的,你是從國家的需要出發的,從病人的利益出發的,那你不是得到了嗎?那你思想上不是有了變化了嗎?這句話實際上就使我開了竅,他說你已經得到了,可你沒有體會。
1969年4月召開中共九大之后,周總理說,你是九大代表,我也是九大代表,你知道嗎?八大的時候有個二次會議,所以開完九大你不要以為就沒你的事了,你還得關心群眾的事情,還得密切聯系群眾,還得做這個事情。八大有個二次會議,九大也許還有,有沒有沒關系,可是你還得關心群眾,這麼辦吧,咱們倆來抓個點。這年的5月,北京禮花廠為慶祝“十一”國慶生產禮花時發生大爆炸,青年女工王世芬冒險去拉電閘,避免了一場更大的事故,自己卻被大面積燒傷。周總理看到這個報道。1958年“大躍進”時,上海有個邱財康,燒傷39%,救活了。王世芬燒傷99%,大面積三度燒傷。報道說,休克關、感染關都過了,搶救效果好。他說,你去跑,跑完回來跟我匯報情況,咱倆來分析,然后你再去跑。我想,1969年,“文化大革命”相當緊張,周總理日理萬機,哪有這個時間。但他作了這個指示嘛,我就王世芬燒傷的事去了解情況。回來后我就給他匯報,說明燒傷的嚴重程度等。他說:她現在這麼嚴重,成為新聞人物,新聞記者去誰能擋住?這是頭一條哪,新聞記者老去干擾,她怎麼能夠好好恢復呢?第二條,她營養跟得上跟不上?那時候她的呼吸道、食管上都有燒傷了,燒得太厲害了,營養跟得上跟不上?第三條,那時候是6月,天氣熱了,她怎麼度過這個夏天?他這句話我懂。因為他從搶救邱財康就知道了,等到燒傷厲害的時候,雖然邱財康面積隻有39%,已經就有一個夏天不好過的問題。人在夏天熱的時候就出汗,出汗就是揮發,實際上是揮發熱。人被燒傷以后,尤其是三度燒傷,把皮都燒壞了,就不會出汗了,所以她就不好過。周總理懂得這個道理,那就是說得給她准備空調,這個他都想得非常細致。所以要控制新聞工作者,要保証她營養,要考慮她怎麼度過夏天。然后我再去跑,回來再給他匯報,而匯報呢,也不能細說,他看到的問題比我們醫生看到的醫療問題還准,有的問題准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比如說,我是泌尿科醫生,那泌尿科問題我應該想得很清楚了,可泌尿科醫生並沒治過這種嚴重燒傷的泌尿問題,還不知道有些什麼問題,我們的思想有很大的片面性、主觀性。果然他問,王世芬泌尿系統有問題沒有?我說,現在還沒什麼問題。而過了一段時間她泌尿系統出問題了。因為尿撒出來就沉澱了,尿壺裡頭就有尿鹼了。因為她老躺著,尿在身體中也會沉澱,也可能有尿鹼,就更容易得結石,果然她就出了結石。這些問題,使我知道,說是業務問題,可業務是離不開辯証唯物主義的,它總有道理嘛,怎麼來認識?要很好地從全局來考慮,從全身來考慮。這件事使我就感覺到,在“文化大革命”這麼忙的時候,周總理忽然想起讓我去了解王世芬的病情,我想,就是因為當時我問了周總理從業務上怎麼提高思想這個問題,他可能是在幫助我進一步認識這個問題。要不然他那時候不會下功夫來跟我談這個事情。所以說周總理對人的教育呀是有辦法的,一言一行都是教育。
周總理是在1976年1月8日去世的。1月7日晚上11點多鐘,彌留之際,他抬起頭看見了我,說了這麼幾句話:“吳大夫,我這沒什麼事,需要你的人很多,你去吧。”這是他最后一句話。這時候,他一心想的還是別人。
周總理關心別人,總是想著別人。北京飯店有一位朱師傅,一直為周總理理發。知道周總理病了,就老要給周總理理發、刮刮胡子,周總理就不讓他來。他說,不要讓朱師傅看到我這個樣子,他會太難受的。周總理沒病以前,那大概是20世紀60年代的早期,在北京飯店舊樓,有次周總理去理發,朱師傅不小心一下劃破了一點,朱師傅很緊張。他對朱師傅說:不是你的事,我一咳嗽,這就怪我。朱師傅后來在周總理身后為他刮的臉,當時他真是痛哭流涕呀!周總理一天的生活,尤其到了人民大會堂辦公,到夜裡2點多鐘才回西花廳。回家以后床上有個架子,躺在床上墊著批文件,看材料,又得兩個鐘頭左右,可能到4點鐘左右才睡覺。睡覺起來10點鐘、11點鐘。到衛生間就是辦公,有的事在衛生間就要處理了。
膀胱癌的特點就是容易復發。1974年5月,周總理出血很厲害,那樣要輸血了。可他絕不同意,說是毛主席接見外賓需要他去參加的,先打個招呼今天需要什麼治療,能夠調整一下時間。結果有一次正在那輸著血,忽然毛主席在那見外賓了,周總理也不准許我們說正在輸血,拔掉針頭就去參加。所以他考慮自己的身體完全是第二位的問題,工作是第一位的問題。
周總理的病一次一次老復發,老復發我們就很擔心,老復發就說明長癌的趨勢在那兒。1975年夏天,他忽然得了帶狀疱疹,俗話叫纏腰龍,一般都半邊,它是根據神經來的。他得了一個頭部的神經的帶狀疱疹,這是很痛苦的。從前以為帶狀疱疹叫作終生免疫,得了一次就不得了,其實這是不對的,得了一次還可能再得的,而且體力健康不好了才得這個病,使健康狀況更加下降。他故去以后多年慢慢研究才知道,得了這個病以后對促進癌的發展是很嚴重的。所以在1975年的夏天以后他情況就不好了,9月那次泌尿科的手術后就不能做了,細胞變了,主要靠放射治療,不能靠手術了。他的身體是全面的崩潰,抵抗力一點都沒有了。身體抵抗力一點都沒有,這當然和他長期工作擔子重、精神上受折磨,尤其是受“四人幫”的折磨都有關系。
周總理總是說:把我推上這個歷史舞台,我得用一切精力來把工作做好。所以一輩子都是貫徹這麼一個主導思想,從來沒考慮過自己。有一個材料介紹,周總理故去以后,聯合國那時的秘書長是瓦爾德海姆,奧地利人,馬上就提出下半旗致哀。有的國家就提意見,說過去我們這些國家領導人故去,你們也沒有下半旗,那是不是今后我們國家領導人故去你也下半旗?他說,你們告訴我,以前或者以后,有沒有誰說他身后一分錢沒有,什麼都沒有,一切都為了國家,你們國家要有,我也給你下半旗。沒有人說話了。
(作者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著名泌尿科專家吳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