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9月13日15:44 來源:人民網-中國共產黨新聞網
編者按:《西花廳歲月》給當代中國人展示了一個過去時代的領袖故事,這個故事沒有當今善於炒作的書商們慣用的“獵奇”和“揭密”,打動人的是故事的平凡和親切,從容和真實。領袖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親情友情,普通人的煩惱和心焦,也會放歌縱酒,也會淚洒人前,這樣的領袖少了仙氣,卻多了人民的愛戴。
本書系趙煒著、泠風執筆、中共文獻出版社出版。包括:三次偶然的選擇﹔意想不到的調動﹔走進西花廳﹔第一次見到周總理﹔進入周總理辦公室等內容。本文系中國共產黨新聞網《西花廳歲月》圖書連載節選。
在鄧大姐身邊工作,我當然對她過去的經歷知曉一些,但對許多史實的詳情卻不甚了解。比如我曾聽說過鄧大姐抗戰前在北平養過病,但是具體時間、地點、情節卻全然不知,后來,還是鄧大姐促使我全面了解這段歷史的。
記得那是1973年的春天,有一天上午,我走進大姐的辦公室發現她坐在沙發上沉思。“大姐,有什麼事嗎?”我悄聲問,以為是出了很重要的問題,當時正是“文革”時期,每天都可能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鄧大姐讓我幫她拿出辦公桌的抽屜鑰匙。
“要什麼?”我問。
“把我的小筆記本拿出來吧。”鄧大姐說的這個本子我非常熟悉,這是她經常抄錄東西的一個小本子,平時就鎖在抽屜裡。
我拿出筆記本,鄧大姐又說:“還有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裡面裝的是舊報紙。”我上下翻看了一下,在抽屜最底下發現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就抽了出來。我把信封舊報紙拿出一看,裡面有一篇寫有李知凡太太標題的剪報。
“是‘李知凡太太’,對吧?”
“對。你可以拿去看看,看完了再還我。”鄧大姐說完就沒講什麼,我們打開文件夾開始日常辦公。
快到中午,我拿著那個牛皮紙信封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心裡急火火地想讀鄧大姐保留下的那篇文章。以前,我從未見過鄧大姐保存的剪報,那麼,她把這篇文章保留下來一定有某種特別的意義,要不,她為什麼還讓我拿來看呢?
我坐下來,急不可待地讀起《李知凡太太》,甚至到食堂打飯菜也是連跑帶顛,飯買回來也顧不上吃,就一口氣先讀完了那篇文章。讀著讀著,我明白了,這位李知凡太太不就是大姐嘛!這篇文章講的是鄧大姐1937年在北平養病時的往事,作者胡杏芬是當年和她同居一室的病友。
下午,等鄧大姐起床后,我把紙袋還給她。“大姐,文章看完了。”
“喲,你這麼快就看完了?”鄧大姐挺驚訝。
“拿回去就看唄,我看完了才吃的飯。”我說著又拿出鑰匙,細心地把牛皮紙袋鎖到抽屜裡。
“你看出‘李知凡太太’是怎麼回事嗎?”鄧大姐問。
“是寫您的。”
鄧大姐點點頭。
“寫得太好啦。”我由衷地說。
沒等我接著問,鄧大姐就緩緩給我講了起來:“那是1937年初夏的事啦,我的肺病又復發了,經過邢太太(即徐冰同志的夫人張曉梅,地下黨員。)聯系,黨組織決定我到西山的平民療養院療養。那是一所私人療養院,距離城市很遠,地方也偏僻,但是環境很好,靠山,安靜,景色也秀麗。因為收費便宜,那裡的病人大都是學生和教職員工。李知凡是恩來的化名,我當時的化名是李揚逸。胡杏芬是我的同屋室友,我們倆朝夕相處,成為很好的朋友。那時她叫我‘我的太太’”
談到胡杏芬,鄧大姐流露出很深厚的懷念之情,“她是一個很有文學才華的青年,為人很好,也很真誠,可是她這個人感情脆弱,性格孤僻,都有是環境造成的。”鄧大姐說,她到重慶后知道胡杏芬又住院了,就馬上去看她,后來她病重時還和恩來一道去醫院看過一次,但那時胡杏芬已經起不來床了。后來,胡杏芬住在歌樂山上,離重慶市比較遠,因為交通不方便,鄧大姐也很久沒去看她。“有一次,我和恩來去沙坪壩看一個同志,恩來想起這裡離胡杏芬家不遠,就說好久不見胡杏芬了,去看看她吧。誰想到我們到她家才知道她已經去世了。當時我們心情很沉重,問清了埋在什麼地方后還到她墓前憑吊了一下。她去世的時候才26歲,死得太早啦,真可惜。”講到胡杏芬的去世,鄧大姐的聲音有些嘶啞,聽得出,她老人家對這位昔日病友的早逝感到十分惋惜。“我和恩來那時工作忙,本來她有什麼話都對我們說的,在她走之前,我和恩來什麼忙也沒幫上,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說到這兒,鄧大姐的語調中透出些許內疚,這讓我感到十分感動,鄧大姐的工作這麼忙,一個偶然相識的病友還竟讓她在心裡惦記了好幾十年。
聽鄧大姐講,胡杏芬之死是因為她結交了一個男友,而且在他身上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但那個人沒有考慮到胡杏芬的身體情況,讓她懷了孕,因而不得不流產,這就導致了她的病情惡化。而在這種時候,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又離開了她。戀愛上受到的打擊和病體的折磨,使胡杏芬一下子就垮了。“她最后死得很慘”,大姐有些傷感地說。
沉默了一會兒,鄧大姐又緩緩背出四句話:“人本孤獨生,當作孤獨想,嘗盡孤獨味,安然孤獨死。”
“這是胡杏芬寫的,她把自己的一生看得很透,真的就這樣孤獨地離開了人間。”大姐說,她和恩來不願意胡杏芬就這樣孤獨地埋在山裡,商量后決定為她立一塊墓碑。回到重慶,他們就選好石料,還請石匠在墓碑上刻了兩行字:“胡杏芬女士之墓,李知凡、李揚逸共立”,碑 刻好后,本來鄧大姐和總理想親自立到墓前的,可由於國民黨發動了第二次反共高潮,他們的行動受到限制,結果這塊已經刻好的碑就一直沒能立成,后來也不知失散到哪裡了,幾十年來,這也成了鄧大姐心中的一件憾事。
關於《李知凡太太》,據鄧大姐講,最早是發表於1941年。當時她在重慶不好發表,就讓友人寄到上海的“婦女知識叢書”發表了。后來朋友把剪報寄給她,她就一直珍藏著。這幾年,她怕文章放久了紙會壞,又讓人幫著重抄了一份,“這也算是我和她的偶然相遇的紀念吧。”
鄧大姐對胡杏芬的這份友情讓我心動,我問她:“大姐,解放后您去過療養 院嗎?”“沒有”。鄧大姐回答。我想,以后有機會應該陪她到西山走走,也許我們還能找到當年的療養院遺址呢。
機會終於來了。夏日的一天,我陪著鄧大姐去西山尋訪她當年療養過的舊地。那天,我們吃完早飯就動身了,到了西山后很快就找到了療養院的故址福壽嶺,巧得是,療養院的那些舊房子也還在。鄧大姐的記憶真好,一看到那排陳舊的平房,她就興奮地指給我說:“這是男病人住的房子,我們女病人住的還得往上走一點,在小山坡中。”我們本來還想往上走去看看鄧大姐住過的病房的,后來遇到一位老太太,告訴我們說上面那排房子已經倒了。鄧大姐上前和老太太聊起來,故地重游她顯得格外高興。說來也奇怪,西山那地方解放后變化很大,可唯獨療養院遺址那塊地沒有什麼變化,這倒讓鄧大姐了卻了她思舊的心願。
回來的路上,鄧大姐反復說,沒想到還有舊址,還能見到老房子,我原來以為看不著了。
那天從西山回來,鄧大姐一直很興奮,一路上都在講著她在西山療養院如何交朋友,如何去李王墳散步,如何在病人中募捐慰問傷員,最后又是如何離開的療養院,說實在的,我真佩服她的記憶,那時她已經整整70歲,可是講起這些30多年前的事還非常清晰。大姐還遺憾地說,總理曾經1956年在北京飯店遇見過胡杏芬的外甥女,當時回來告訴過她,可后來地址找不到了,而胡杏芬的這個外甥女大概怕打擾鄧大姐,也一直沒來。
天地那麼大,可有時熟人相見卻又那麼巧。從西山回來后的第四年——也就是1978年,4月11日,鄧大姐應人民文學出版社韋君宜同志的請求在西花廳見她,和她一起來的另一位同志叫朱盛昌。那天大姐談完工作后又和韋君宜談起抗戰前清華大學的一些往事,朱盛昌在旁邊聽著對鄧大姐記憶力的清晰感到驚奇,忍不住就插了一句話:“鄧大姐,您的記憶力真好,幾十年前的人和事都有記得。那您認不認識清華有一個叫胡杏芬的?”聽朱盛昌這麼一問,鄧大姐立刻說:“認識,怎能麼不認識呢,胡杏芬我熟得很。”接著鄧大姐急忙反問:“你怎麼知道胡杏芬呀?”朱盛昌說:“她是我愛人的三姨。”鄧大姐一聽高興極了,連說總算找到你們啦。接著,鄧大姐應朱盛昌的要求,又一次講了她同胡杏芬的交往及后來為她立碑的事情。后來,鄧大姐讓朱盛昌把地址、電話留下,她說:“恩來生前就想通過你們了解胡杏芬的情況,今天是偶然的收獲。以后,等我有時間,身體好時再找你們談談。”鄧大姐還答應朱盛昌以后把她那份珍藏多年的剪報找出來讓他讀讀。
送走了客人,鄧大姐叮囑我這次一定要把地址、電話收好,過了幾個月,她又讓我找出《李知凡太太》和三張胡杏芬的照片送給胡杏芬的外甥女洪濟群和朱盛昌。鄧大姐請洪濟群同志來西花廳作客是1980年12月20日的事兒,那天她詳細了解了洪濟群的家庭和工作情況,也回憶到她和胡杏芬的交往,臨別時,老人家執意要將客人送到大門外。送客回來,鄧大姐一個勁兒對我說:“她真像她三姨,真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李知凡太太》在《嘹望》、《新觀察》、《東西南北》雜志和文匯報先后發表過幾次,也曾作為單行本出版並被翻譯成英文。鄧大姐知道這篇作品被多次發表后感慨地說:“是胡杏芬的文筆好,40多年來后再發表還受到讀者歡迎,這是我沒想到的。胡杏芬是值得紀念的朋友。”鄧大姐還認真讀了這篇重新發表的作品,並給《嘹望》編輯部寫了封信提出一點更正意見,鄧大姐在信裡說:“我看到《嘹望》七月號發表了與我有關的一篇作品《李知凡太太》,我看后覺得你們因原稿太長而刪節了,很好,只是在編者按裡有一點我想核實一下,就是未樹立的石碑,落款的名字是:李知凡,未有‘先生’,(當時住院為李揚逸)沒有‘太太’二字,特向你們說明。”另外,鄧大姐還提出一點意見:“在黨和國家領導人前面加‘卓越’二字,我實在不敢當,最好什麼形容詞都不要加,否則你們加‘著名’二字也就可以了。”
無獨有偶,因為《李知凡太太》的重新發表,鄧大姐又見到了一個她曾經在西山療養院時的病友小陳。小陳叫陳溶,當年在西山時隻有15歲,她看了《李知凡太太》之后寫了一篇《關於西山平民療養院》的文章發表在《北京晚報》上,鄧大姐讀了這篇文章,就讓我派車把她接到西花廳一敘。和小陳離別40多年后的這次重逢令鄧大姐很高興,一見面,她就拉著陳溶同志笑著問:“你看我還像李太太嗎?”拿著小陳帶來的在療養院和病友們的合影,鄧大姐仔細地一一辨認起當年的病友。她的記憶可真好,還能指出很多人並提起一些當年的往事。小陳說:“大姐,我當時就奇怪,您怎麼從來不和我們一起照相。”鄧大姐說:“我的身份不允許隨便暴露呀。”
小陳回憶起“七七”事變后曾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同志急匆匆來找過鄧大姐,后來鄧大姐就出院了。她問鄧大姐那人是不是“李知凡先生”?鄧大姐笑了:“恩來同志那時在西安,那次來見我的是南漢宸同志,他通知我必須立即離開北平。”
說到“七七”事變,小陳又問鄧大姐,當時她們從療養院撤回城裡時乘坐的是一輛插了美國國旗的大汽車,是不是周總理的關系給搞的?鄧大姐肯定地說:“不是,恩來那時候根本沒有去過北平,怎麼是他的關系呢?”后來鄧大姐回憶起撤離時療養院時她是先乘人力車走的,“你們大家不是還都出來送我嗎。”鄧大姐離開療養院直奔西直門,到那兒已經是中午了,因為城門關著卻進不了城,就找了一個小飯館吃了點飯。“到下午一點鐘,看到一輛汽車過來,上面的確插著一面美國國旗,我一看裡面都是平民療養院的人,就和你們打招呼,你們在車上喊‘上來吧,上來吧,’我馬上就擠上去了。車上沒有美國人,我估計是蘆大夫通過美國紅十字會的關系弄來的。”鄧大姐告訴小陳,她到了北平在張曉梅同志家住了兩天就去了天津,后來又從天津乘船到煙台,再轉道濟南,經蚌埠最后才回到西安。
鄧大姐還埋怨小陳沒早和她聯系,小陳說解放后她早就從電影上認出鄧大姐了,只是沒好隨便打擾。鄧大姐認真地說:“我們不是病友嗎?一成朋友,終生之交,怎能說打擾呢?”那次鄧大姐和小陳暢談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分別時還熱情地送她到門口。
1992年,鄧大姐去世后,《李知凡太太》由中國婦女出版社又再版了一次,這次是由胡杏芬的外甥女洪濟群同志提議的,以此作為對鄧大姐的一種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