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拯民
2018年06月05日12:34 來源:人民網
一個偉人與世長辭,他身后什麼都沒有留下,連火化后的骨灰也撒在了祖國的大地上。當他的英靈返回大地時,人民千遍萬遍地呼喚他的偉大名字:周——恩——來!
我是在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認識周恩來同志的。1936年冬,在日本帝國主義不斷擴大侵略、國難日益深重的形勢下,蔣介石繼續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錯誤政策,強迫張學良、楊虎城將軍率東北軍和十七路軍進攻陝北紅軍。張將軍和我父親楊虎城基於愛國義憤,於12月12日舉行兵諫,在西安扣留了蔣介石,並通電全國提出八項政治主張,要求停止內戰,一致抗日。蔣介石是個睚眦必報的人。西安事變以后,先是張學良將軍被他扣押、審判,接著我父親也被他步步緊逼,被迫“辭職”,出國“考察”軍事。周恩來同志不忘患難與共的朋友,1937年4月,一到西安便來看我父親,剛好我也從上海回到了西安。西安事變時,恩來同志留著胡子,大家都親切稱他“周胡子”。聽家裡人說,“周胡子來了。”我急於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便趕到客廳,迫不及待地扒著門縫朝裡探望。當恩來同志看到我,便用疑問的眼光看了看我父親。父親會意,立即向恩來同志作了介紹。聽完介紹,恩來同志快步走過來,異常親切地拉住我的手,問了一些我的情況,然后才微微笑著和我們告別。和恩來同志的這次會面,前后不過是兩三分鐘裡發生的事,但卻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由於父親的身份,我自幼曾接觸過一些國民黨的達官顯要,他們大多是矯揉造作或盛氣凌人、不可一世,沒有像恩來同志這樣可親、可敬,令人神往,給人力量。這初見的印象從那時起便一直牢牢地滲透在我幼稚的心靈裡,一刻也未能忘卻。我暗自思忖:這才是真正偉大的人物,我要跟這樣的人走,到延安去,投奔共產黨,干革命!
1944年秋,我從米脂縣調到關中軍分區工作,路過延安。由當時西北局安排,在同任弼時同志談話以后去見恩來同志。恩來同志和鄧大姐親切地噓寒問暖,詢問我這幾年在米脂工作的情況。談到整風審干時,恩來同志仔細詢問了米脂的審干情況,對所謂“搶救運動”明確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強調要採取實事求是的態度,注意做好甄別工作。他和鄧大姐一再鼓勵我好好工作,要把西安周圍的關系都利用起來,去挖國民黨胡宗南的“牆腳”。一席談話,恩來同志提問題,談看法,講政策,那麼專注、認真而又細微。雖然所談內容都是工作,但卻使我覺得像是拉家常,既受教育、鼓舞,又增長見識,感覺如坐春風之中。
自“西安事變”發生后的幾十年裡,恩來同志始終像戰友和兄弟似的關注著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的安全,像前輩和親人似的關懷著張、楊兩家親眷以及原有部屬的成長。
從“西安事變”發生到抗日戰爭勝利,張、楊兩將軍竟被蔣介石毫無道理地囚禁了近10年。蔣介石嘴裡不斷地高喊著“和平”、“民主”等騙人的口號,實際執行的卻是內戰、獨裁的反動政策。因此,在抗戰勝利以后,恩來同志代表我黨中央,在重慶國、共兩黨的談判桌上,在舊政協開會期間,一次次向國民黨提出釋放張、楊兩位將軍的正義要求。為了從政治上打擊國民黨反動派,中央決定在1946年12月“西安事變”10周年之際,在延安召開紀念大會,從歷史到現實,揭露國民黨蔣介石的反動本質。領導通知我參加大會,並准備發言。我那時在縣(今改作富縣)任陝甘寧邊區所屬軍分區副司令員,接到電話后連夜趕到延安。12日上午,大會在邊區參議會禮堂舉行,還來了兩名美國記者。開會前,我在禮堂的第一排木凳上見到了恩來同志。見面問好以后,恩來同志談起國民黨反動派窮凶極惡,忍不住氣憤地對我說:“你今天要好好地痛罵它一頓。至於我的講話,拘於身份,還得有個分寸。”我說:“我憋了十年的氣,今天要放。講話稿已請西北局看過,請周副主席再審查一下。”恩來同志接過我的講稿,看了一遍,迅速用鋼筆在上面改了幾個地方,然后退給我說:“行了。改了幾處,就是給你加重了一點語氣。”會議主持者致詞完畢后,恩來同志上台講演。他用憤激的語調,譴責國民黨一手挑起內戰,揭露蔣介石的各種偽裝,怒斥反動派的倒行逆施,強烈要求立即釋放張、楊兩將軍。他講得義正詞嚴,有理有節。台下那兩個美國記者一直認真地聽,認真地記。周恩來同志講演一結束,會場上立刻爆發出一片掌聲、口號聲。我也上台把蔣介石國民黨痛罵了一頓。會后,恩來同志又問了我近期的工作情況。當他得知我昨天趕了150裡路到達延安后,馬上說:“你下午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再去廣播電台罵它一頓。”隨即指示我把講稿壓縮在20分鐘以內,並請當時西北局宣傳部長李卓然同志再幫我改改稿子。
1949年8月,中央准備召開新的政治協商會議,通知各方面代表陸續到北平報到,我隨西北代表團來到北平。不久,接到通知:恩來同志要在北平市軍管會大廳宴請原國民黨起義人士,讓我出席作陪。這時,我人民解放軍已橫渡長江,揮師南下,南京的國民黨政府如鳥獸散。在革命即將在全國取得勝利的時刻,我又要見到敬愛的恩來同志了,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那天宴會開始以后,我向恩來同志敬酒,隻見他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激動和高興。他拉著我向坐在他那張桌上的客人介紹,讓我和大家干一杯。他自己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宴會散了,恩來同志仍留在客廳同客人們談話。我上前探問父親新近的消息,他就大聲向那些前不久起義的國民黨人士問道:“你們誰知道虎城先生最近的消息,請告訴他。”在座當即有兩位應聲而至,恩來同志隨即介紹他們與我交談。
政治協商會議即將結束時,會議秘書處通知我作大會發言,時間不超過5分鐘。我表示不想發言了,來人告訴我,這是周副主席安排的,還有張學思同志也要發言。我明白了恩來同志的意圖,便答應一定准備。我一邊起草發言稿一邊想,恩來同志主持著政協會議的內外工作,他在黨員大會上作報告,與各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會談、協商,隨時征求會議代表的意見和建議,大會、小組會、宴會,都需要他考慮、安排。在工作如此緊張、繁忙的情況下,竟無微不至地想到要我和張學思發言,以示“西安事變”的發動者張、楊兩家后繼有人。事后我才知道,這是毛主席讓恩來同志安排的。他們雖然日理萬機,卻把我們時時挂在心裡。
我於1949年底回到西安。不久,就聽到重慶解放和我父親慘遭殺害的消息。我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請示恩來同志,他指示我立即趕赴重慶,並對我說:“這不是你的私事,是黨交給你的任務。要通過辦理你父親的喪事,揭露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暴。”他還親自關照沿路有關單位予以支持。12月16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和中央人民政府分別給我們發來電報,無疑是對我們的莫大安慰。父親的遺體大殮之后,於翌年1月15日上午11時在重慶舉行追悼會,嗣后從重慶沿江而下,到西安沿途各地又舉行了多次公祭,充分體現了黨和人民的深切關懷。
1961年12月上旬,我在北京參加計劃工作會議。11日晚接到通知:讓我出席第二天晚6時周總理舉行的招待會,紀念“西安事變”25周年。12日晚,與“西安事變”有關的東北、西北方面知名人士共20余人應邀到會,張學思、張學銘夫婦都參加了。恩來同志和鄧大姐相偕而來。同大家見面后,恩來同志說,原本要請葉帥參加,他去了延安。席間,恩來同志致詞,充分評價“西安事變”的歷史意義,深切表達了對張學良、楊虎城兩位將軍的懷念之情。當時台灣發表了經國民黨御用文人篡改的所謂《張學良西安事變回憶錄》。張學思同志提起此事,心情激動難以自持。他向恩來同志敬酒時竟泣不成聲。整個會場的氣氛十分沉重,恩來同志也流下了熱淚。他深情地說:“我的眼淚是代表黨的,不是我個人的。25年了,楊先生一家犧牲了四口,張先生還被囚禁在台灣沒有自由,怎能使人想起他們不落淚呢!”他的話,使所有到會的人心情無比激動,這表明偉大的黨一刻也沒有忘記張、楊兩位將軍,沒有忘記他們的歷史功績。在黨的領導下,中國革命取得了勝利,解放了全國人民,也挽救了我,千言萬語也表達不盡對黨的感激之情。我克制著感情,對恩來同志說:“多少年來,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有一件事總不甘心:‘西安事變’的真相至今眾說紛紜。為了批駁蔣介石等人偽造的《西安半月記》,我們應當把西安事變的事實材料整理出來。現在不抓,再過若干年有些人不在了,就不好搞了……請總理考慮。”在場的東北、西北方面人士都表示贊成。恩來同志說:“你這個意見很好。最好由三方面有關人士組織一個小組,把它搞出來。”當場指定中央統戰部負責組織工作。張學思同志傷感過度,未能終席。恩來同志和鄧大姐特意到休息室去看他,親切安慰。臨行時,他說:“我今天為你們准備了三個小時,現在還不到。”然后同到會的人一一握手告別。
1966年我已調到天津市委工作。這年春節,恩來同志來到天津,我立即去看望他老人家。想到“西安事變”30周年到了,我便問:“今年還搞不搞紀念活動?”恩來同志若有所思地回答:“這要看形勢的發展來決定。”很明顯,他已預感到“文化大革命”風暴的前兆。在坐車去俱樂部參加晚會的路上,他突然浮想聯翩地說:“有人問起,‘西安事變’時如果把蔣介石殺掉會怎麼樣。我看也不過是日本人早打進來,革命力量早發展,抗日戰爭也許早勝利。結果未必壞。”看到他的面容十分清瘦,我不禁擔心地問:“您還是不休息地那樣工作嗎?”恩來同志說:這次到天津,就是為了休息兩三天。記得那天飯后,我陪他打了一會兒乒乓球。他興致勃勃地說:“我身體很好,經常運動,冬天不戴帽子,一般不穿大衣和棉衣。”接著,他又講了一件事:“有一次照相,主席不穿大衣,我穿呢子大衣,少奇是皮衣皮帽,三個人是三個樣。自那以后,我就向主席學習,冬天不穿大衣,不戴帽子。”我再次敬告:“您年紀大了,還要保重身體。”恩來同志笑笑,說:“人,不要怕死。我想,死最好是打仗和敵人拼,一粒子彈結束生命。如果不打仗,那就拼命工作。什麼時候消耗完了,就結束生命。”這就是恩來同志的生死觀。
敬愛的恩來同志對我來說,幾十年來既是領導,又是保護人。他是我的父執,可是從來不以父輩自居,總是平等相待,和藹可親。他是我的良友,他的關懷給我溫暖,他的批評使我舒心,他的教導催我奮進。他是我的嚴師,表揚時告誡我勿驕躁,批評時告誡我不氣餒,教我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實實做事。他的高尚品德令我傾心,他的言行典范促我效仿,他的堅毅性格給我勇氣和力量,使我對前途充滿必勝的信心。
敬愛的周恩來同志,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永遠活在億萬人民的心中。
《人民日報》 〔19980210№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