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堃
2020年07月16日14:56 来源:中华儿女
美德恩来,风采犹在。
周恩来总理逝世已经42个春秋了,大家感情上却总觉得还是新丧,大约是由于我们经常地、不断地、深邃地思念起他的缘故吧。周恩来,作为北京人艺的奠基人和良师益友,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又一次次出现。
秋夜
195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北京人艺史家胡同56号宿舍大院里,一株根深叶茂的核桃树下,停放着一辆黑色的吉斯牌轿车。剧院的员工,甚至家属们一看便知,这是周恩来总理来了。
在宿舍楼东侧二层老演员舒绣文的家里,绣文正在和青年演员刘华聊天。突然,房门打开,周总理微笑着走了进来。绣文和刘华一下子惊喜地呆住了。
周总理看着他们,亲切地说:“绣文,那天在晚会上我向夏淳问起你,听说你的心脏不大好,所以来看看。”绣文连忙感动地连连点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总理在沙发上坐下以后,详细地了解对方的病情,并且询问吃了什么药,饮食怎么样,嘱咐着:“一定要多多保重”。
消息传开了。人们陆续地走到这里来,他们有的是周总理点名邀请的,有的是自己主动来的,不大的工夫,便把那间20平米的小房子挤得满满的。
在周总理面前,大家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如同接待一位最尊敬的长者和最亲密的朋友。话题是广泛而有趣的,无所不包。
周总理突然抱起双臂,笑盈盈地提出了很有意思的问题,来考考大家——你们讲讲,怎样才能烧好江南的名菜“狮子头”?
人们禁不住怔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是一时回答不上来。
绣文、刘华、吕恩、杨薇等女演员,只能边想边说凑出答案来。比如,“瘦肉末加上葱和姜。”“还要放上味精和淀粉。”“不要忘了放盐。”“千万不能放酱油。应该放点儿料酒。”……等等。
周总理认真听着,随口又问了一句:“哪一位能说出来,除此以外还要再放些什么啊?”大家不语,都在皱起眉头认真想着。
绣文突然高兴地拍着手:“还要放一点儿鲜笋丁!”大家都应声称是。
周总理还继续问:“为什么呢?”绣文停了一下答:“这样吃着显得更嫩一点儿!”大家鼓起掌来支持。
周总理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不完全对。哪一位还有高见?”大家又不吭声了。
周总理环视着大家,伸出一个手指,轻声地说:“应该放一些荸荠丁,不但可以更嫩一些,还可以更鲜一些。”这时,房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会心的笑声。
周总理也笑了,仿佛比别人笑得更加欢畅些。
那天夜里,周总理和大家谈得很舒畅,很尽兴,很满足。
其间,周总理还让刘华把小儿子杨烨赶快抱来给他看看。杨烨叫了一声“周爷爷”,周总理就亲切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断逗趣。顽皮的杨烨在谈话的过程中,一直在周总理的身上爬上爬下,一会儿摸摸老人的脸,一会儿又摸摸老人的皮鞋。突然,杨烨出神地看着周总理的下巴。周总理笑着问:“怎么了?不认识周爷爷了吗?”杨烨忙解释:“周爷爷,我爷爷有胡子,你怎么没有胡子啊?”周总理摸着自己的下巴答道:“周爷爷天天刮胡子,要是不刮,那就比你爷爷的胡子还要长哪!”大家一阵大笑。刘华看着十分不安,急忙要把杨烨抱过来。周总理却挥挥手说:“让孩子和我玩玩嘛!”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并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杨烨和周总理又在一起玩得更加起劲了……
握手
几乎在每次周总理到来之前,剧院的领导人都会嘱咐大家:“总理在长征当中,骑马摔伤了胳臂,握手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能用力,要轻点儿,再轻点儿。”大家都会纷纷点头同意。然而,到了握手的片刻,我们倒是小心翼翼了,周总理却满脸带笑地、兴奋地、用力地用手上下摆动好多次才肯停止。这真是让人又高兴,又心疼,我们就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与周总理握手,更值得提到的,就是他总要从离他最远的同志握起。如果握不到,他就走到对方跟前去一一握手,从不怕麻烦,不怕辛苦。秘书解释说:“总理认为站得最远的人,也是最担心握不到手的人,应该尽量不要让他们有所失望。”1957年5月12日的深夜,周总理看完戏就陪着我们演职员,从首都剧场一直步行回到史家胡同56号宿舍。途中,遇到了正在扫马路的女清洁工,周总理走过去,拉起了对方的双手紧紧握着说:“同志,辛苦了。感谢你呀,人民感谢你!”
让人能牢记的是周总理握手的具体方式——他总是先伸出手来拉住你手,然后再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专注地对准你的眼睛,凝视片刻以后,握紧你的手并用力地上下摆动几次,最后才肯缓缓放开。有人说:“这不仅仅是肢体的接触,更是心灵的沟通、交流和补偿,能够让人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
周总理工作忙碌是可以想见的。他经常是要等到工作结束,才能问秘书还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那就去人艺看戏。首都剧场杨经理每天都要存下几张保留票,等到演出以后再处理。一天,保留票刚处理掉,突然接到电话——周总理要来看戏。杨经理急得满头大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他只好把第7排中间几个座位的熟悉观众,用好话请到边上的座位上去。这时,周总理也已经到了。二话没说,就悄悄地被带到第7排座位上去就座。
中间休息的时候,周总理来到小休息室。他赶忙问:“我坐的座位原来是不是有人呢?”杨经理只好说出了实情。周总理一下子激动地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人家是先来的,我这个后来的反而要把人家赶走。不能这样,一定不能这样。杨经理,休息以后你要把人家请回到原来座位上去,而且要向人家赔礼道歉。……要道歉!”他停了一下又交待:“你们剧场里不是有一个导演间吗?我就坐在那里看戏好了。”杨经理只能点头照此办理。
休息以后,几个熟悉的观众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周总理却坐到了观众席的最后方,又远又看不大清、听不大见台词的导演间里。从此以后,似乎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周总理只要是来得迟到了,就坚决要求到导演间里去看戏,不能有其它的任何特殊安排。
批评
1961年的夏天,剧院正在演出《雷雨》。几十年来一直支持曹禺这个代表作的周总理,再一次来看戏。6月6日,第一次来看戏,由于有要事中途退场;6月8日,没有想到接着第二次又来看戏。为什么会如此呢?这里边有一个故事。新中国建立以后,优秀经典剧目《雷雨》是由北京人艺首演的,演员也全部换上了新的阵容——郑榕扮演周朴园;朱琳扮演鲁侍萍;吕恩扮演蘩漪;于是之扮演周萍;胡宗温扮演四风;董行佶扮演周冲;李翔扮演鲁大海;沈默扮演鲁贵。周总理第二次看戏的时候,在休息当中,导演夏淳匆忙跑到后台来,告诉于是之:“多注意,总理对你的台词不满意,声音太小。”演出结束以后,中央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先来到后台,也对于是之说:“你要准备听取总理的批评。”接下来,周总理就来到了小休息室。大家落座以后,于是之心里很是紧张。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周总理并没有一开口就批评于是之,而是首先谈到了当时“大跃进”当中的一些过火失当行为,劳逸结合注意不够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他说:“你们都是善于演戏的了,都有一定的基本功训练,可以把戏演得很好,这次演出是因为赶任务而影响了戏的质量嘛!一图快,就往往不容易把人物刻画得深刻。我总觉得应该在质量上好好研究一下,别只为了赶任务而降低了质量。”
最后,周总理才把话题转到了于是之身上。他说:“是之,你的台词读的声音太轻,使观众听不清,不好。”同时,又很快扩展开来说:“一个演员在台上要做到‘目中无人,心中有人’。眼睛不要看观众,但是心里要有观众。眼睛老看着观众就忘了戏里的环境和人物关系,但是只顾自己的‘真实’,心里忘了观众,声音小得叫人听不见,也就没有了群众观点。是这样吗?”事后,于是之又从剧场杨经理那里了解到,如下的一些背景情况——周总理第一次看戏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于是之的台词不清,杨经理说:“总理,可能是你坐的7排座位声音效果不大好。”周总理第二次来看戏,问杨经理什么位置声音好一些?得到的回答是:第10排左右。于是,周总理执意要坐在第11排的座位上,谁也劝不动他。他在那里听到了第二幕,自己仍然听不大清楚,并且竟然又问身旁的观众:“同志,你听得清于是之的台词吗?”结果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周总理认真地对曹禺老院长说:“我是爱你们心切,所以要求苛刻一些!”
指导
1961年4月27日和28日,周总理两次来到首都剧场,观看欧阳予倩早年写出的作品《潘金莲》。并且在28日演出以后,还专门召开了座谈会。他邀请了剧作者、导演、演员、剧院领导人、戏曲界名家,以及中央文化部领导人来参加。
周总理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座谈会的主题,就是如何看待《潘金莲》这出戏,如何理解潘金莲这样一个人物。”接下来,他首先点名启发大家发言——
“方琯德,你是导演,先说说嘛。”
方琯德说:“潘金莲把武大杀死这一点很难解释,为了自己解放杀死丈夫,这总不是好事,很难让观众同情。”
周总理又请潘金莲的扮演者狄辛发言。
狄辛说:“潘金莲的所作所为是针对当时社会制度的反击,只是没有选择到正确的道路,杀死一个无辜者求得个人解放是不对的。”
周总理对武松的扮演者田冲说:“你这个英雄人物,有什么看法?”
田冲说:“剧本是30多年以前写的,当时作者是企图表现妇女反抗封建压迫的思想,可是今天再看这个戏觉得有不足之处。”
周总理接着启发金雅琴说:“你这个王婆,穿针引线都是你一手包下来的,又是怎么个看法呢?”
金雅琴说:“我演的是个坏人,完全可以肯定。可是潘金莲害死丈夫是不好的。”
周总理最后说:“焦先生,你是总导演,有怎样的看法呢?”
焦菊隐说:“这个戏究竟应该肯定谁?是武松还是潘金莲?始终找不到答案。”
夏淳导演说:“写出这个戏是出自反封建的愿望,可是戏里提出的问题,选择的题材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周总理点点头说;“等一下,我还要坐火车到邯郸,去参加明天的‘五一’劳动节的活动。大家要抓紧时间各抒己见。”
谭富英说:“戏里提出的问题不好解决。”
小白玉霜说:“过去我演评剧《潘金莲》,有一个明场交待出潘金莲是被迫杀死丈夫的……”
舒绣文说:“武松杀嫂不能歌颂,潘金莲杀夫也不能被人同情!她杀的是一个老实农民武大郎,如果杀的是张大户、西门庆这样的人,那就值得我们同情了。”
于是之举起手来要发言。
周总理笑着说:“《名优之死》里的教师爷请讲。”
于是之说:“我看只要把张大户对潘金莲的压迫再写得充分一点,这个戏还是可以演的。”
欧阳山尊说:“现在看这个戏,觉得有些单纯性格美的味道。”
周总理提高声音说:“我们请欧阳老谈谈吧。”
欧阳予倩点点头说:“1924年写戏的时候,我看到许多妇女受压迫,心中很悲愤,于是想写一出戏借以揭露当时的黑暗。我是唱花旦的,这才写了潘金莲。我自己演这个角色,周信芳演武松。那时候演戏不像今天,连台词都是一边演一边丰富补充的。演出中,我同情潘金莲;周信芳同情武松,就把他处理成英雄。我们各演各的戏,没有想到主题思想的问题。现在有必要重新考虑这个戏的主题思想问题。这个戏究竟要说明什么?影响观众的又是什么?”
周总理停了一下说:“欧阳老说到当时写这个戏和演这个戏的思想活动,我是完全理解那种心情的。可是这个戏今天重新上演,就要考虑到对一些青年人的影响问题。潘金莲不是一个反封建的典型。张大户压迫潘金莲,她反抗是好的,值得同情。可是后来她变了,她杀了人,而这个人又是劳动人民,是一个老实的农民。潘金莲和西门庆的私通行为是走向堕落,这种行为就没有办法让我们同情了。如果潘金莲为了求解放,出走了,或者自杀了,当然会使人同情。劳动人民总是把同情放在被压迫妇女方面。我想,祝英台、白娘子这些人物,都没有杀人,没有堕落;茶花女也没有因为求得个人解放而危害别人;陈白露也没有杀人嘛,她救了‘小东西’,最后自己牺牲了,所以我们同情她。”
大家听着纷纷点头赞同。
周总理看了看欧阳老继续说:“欧阳老是共产党员,所以我们对他的作品就要求得严格些。尽管《潘金莲》是1924年大革命时期写出来的作品,我们必须用今天的眼光重新认识一下。为了贯彻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要使每一朵花开放得更好,就必须对于存在着的矛盾予以解决,所以今天才邀请大家来谈谈《潘金莲》。”他又热情诚挚地拍拍欧阳予倩的手说:“作为我这个后来者,见到剧中存在的问题,觉得还是应该向你提出来的。今天你说的很诚恳,我非常钦佩。你的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大好,一定要多多保重。”
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严肃的、带有原则性的戏剧创作座谈会,在推心置腹、亲切温暖的气氛当中,很有收获的结束了。
座谈会后,剧院决定停演了《潘金莲》。
而周总理又立即让秘书转来指示——这个戏的停演情况不必见报加以报道。同时,让秘书亲自登门去看望欧阳予倩,请他多加保重身体。
救戏
1958年老舍先生的新作《茶馆》正式在首都剧场演出了,而且受到戏剧界同行和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剧场售票处出现了“一票难求”的场面。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央文化部的一位领导人来到剧院,严厉批评北京人艺领导的“右倾”指导思想,在组织创作和演出当中,“不是政治挂帅而是专家挂帅”。实际上,就是指责《茶馆》是“恋旧”作品,是为刚刚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的民族资产阶级“唱挽歌”。为此,《茶馆》在连续上演59场,场场客满的红火情况下,被勒令停演打入了“冷宫”。
周总理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关于《茶馆》停演的信息,1958年9月12日来首都剧场看《红旗飘飘》的时候,突然谈到的却是《茶馆》。周总理问身边的于是之说:“《茶馆》为什么不演了?”于是之一愣,没有敢说出其中的全部缘由。周总理明确地说:“请你转告党委书记,《茶馆》这个戏改一改还是可以演的嘛!”
后来,1963年的春天,剧院又趁着“新侨会议”和“广州创作座谈会”的春风,同时也是冒着一些风险,重新恢复上演了《茶馆》。
1963年7月7 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特殊日子。那天的下午,周总理在马上就要登机外出的紧迫情况下,匆匆忙忙来到首都剧场,看了日场的《茶馆》。看完戏以后,由于时间紧迫,只是向导演焦菊隐和党委书记赵起扬说:“《茶馆》这个戏没问题,是一出好戏。……如果有点意见的话,只是第一幕发生的时间是不是往后放一点,现在写的是戊戌政变,放在辛亥革命前夕就更好。……不过,这个意见不要向下传达,以免说不清楚耽误事情。……等我以后要亲自和老舍先生商量好了。”
显然,周总理在百忙当中,极力抢出时间观看《茶馆》的演出,这本身就是对于“大写十三年”(即当时由柯庆施提出的——不要天上的,不要地下的,只有写建国以后十三年的作品,才能算是社会主义文艺)错误理论的根本否定,也是对于北京人艺创作勇气的“撑腰”,更是为整个国家文艺事业道路的积极“导航”。如果不是周总理的及时有力的“出手”挽救,广大观众就根本无法欣赏到,今天这享誉遐迩的优秀经典剧目《茶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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